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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绪默默地思考了一阵,他说:“可你还是来做围棋周刊的记者了?”

“那有什么的。”小段说,“没当职业围棋棋手,不代表不能当围棋记者啊。我说了,我挺喜欢围棋的。而且——”他的眼神稍微深了深,“一开始是我爸喜欢围棋。”

他转过脸,望着空旷的大厅地面,大理石地砖上模糊地映出他们俩的轮廓。“我开始学棋也是因为他。我老爸……他下得很普通嘛。”他的脸上露出怀念的微笑,“不过他喜欢这个,下得也很快乐。”

“他以前,有过一个很喜欢的棋手。那时候还是八十年代呢,围棋最厉害的还是日本人。他当时是那种,围棋发烧友吧?”他龇牙,“总之他当时给棋院写过很多信,写给他喜欢的那些棋手们。嗯,然后呢,时间久了以后,他发现,基本上,他寄出去的信,都会有人回。但职业棋手每天应该都很忙吧,所以也不是每次他寄信都会收到回件。可是,只有一个棋手,几乎每次都会回复他的信。

“他觉得这事儿挺新奇的,不过他也很高兴,时间长了以后,就经常请教那个棋手围棋上的问题。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就跟那个棋手关系好起来了。后来两个人一直都有联络……”他顿了片刻,“直到我十八岁的时候。”

他回身看着方绪,腼腆的笑容里稍微多了一些遗憾,“那年,我爸查出了肝癌。

“他觉得自己时间可能不多了,就问那个棋手,能不能亲自来陪他下一盘棋。”他摸了摸脑袋,“其实他当时没有抱很大的希望……因为那个棋手早就不是当年初出茅庐的后辈,而已经是棋坛的领军人物了。我爸也觉得,他每天肯定会很忙,所以信寄出以后也没怎么再管,只是想试试看。

“结果,有一天他收到了棋手的回信。那个棋手答应了他。”他愉快地笑了,“我爸当时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

“那个棋手后来真的来赴约了。他陪我爸下完了一盘棋,我爸输了……那是他人生最后的一盘棋,他觉得很开心。”小段轻轻地抿起嘴,“可是,我后来才知道,那位棋手来赴约的时候,他自己的妻子正犯阑尾炎住院。”

他扭头看向方绪,而方绪的神情变得极为愕然。他失笑道:

“我选择这份工作,其实也就是,很想——很想亲眼看看,那个棋手是什么样子的。“今天我看到了。”他的眼睛里仿佛闪着星星,“我特开心,我觉得,我老爹没看错人。”十二点整。

窗外的雨声似乎停了,只有浩瀚的风声在吹响。

俞亮轻手轻脚地站起身来,他踱到窗边,伸手推了推气窗。他确认那扇窗户已经阖紧后,他伸手撩下窗帘。

他转过身,病房里一时只剩下两个的呼吸声,重一点的是他自己的,轻一些的则是时光的。他在窗边站了一会,再度走向时光的床边,目光在对方阖紧的双目上停留良久。

他在病床前的椅子上重新坐好,动作娴熟地伸进对方的寝具里,把时光的左手从里面拿了出来,十指相扣地合在自己的掌中。他感觉自己很需要这样做,否则,看着那双活泼的眼睛紧紧闭合,他的心中总是会缺少几分安全感。

他握紧那只手,时轻时重地捏着,用指腹揉搓那只手上的棋茧和掌纹。如果时光还醒着,被这样触摸说不定会让他觉得痒。想到这里,俞亮的心情会稍微欢快起来。

走廊里依稀传来一些脚步声。他没有去理会,而是把对方的手举起来,轻轻贴在自己的下巴上。时光的指关节出乎意料的柔软,想必也很灵活——他的脑海中暂时也只有这些事。他挑动着那几根灵活的手指,把它们托近自己的唇边,轻轻吻着它们的尖端。稍后,他闭上了眼睛,低下头,用前额轻抵着对方的手背。他是多么不想放开它们呐!哪怕到了明天,或者明天以后、更久的以后,他都不能忘记握紧它时的感觉,那好像是一股从他的胃部深处像血一样涌上来的热意,从里到外都满是不合时宜的亲切。他把那只手往下放,搁在自己的心口处:现在他确实感觉到了一股尖涩的疼痛,好像他的心上从此就多长了一道伤口。他尝试着呼吸,呼——吸——来排解这种轻微地折磨着他的疼痛,而最后他只是呼出了一口气。

“嗒、嗒——”

他睁开眼。

病房的门本来就是开的。他自然地望过去,瞧见方绪正站在门口,戴在脸上的镜片反着光,让人看不清他正看向哪里。

“师兄。”他平静地招呼道,携着那只手放在床沿上。

“嗯……嗯。”方绪慢慢地点着头,他似乎想进来,身子在门口横了一半,就像畏惧着什么似的不敢进去,他冲俞亮笑笑,可能是他生平发出的最窘迫的微笑,“我、我来,我来看看。时光……还好吧?”他尴尬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