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不徐不缓的过,正月很快过了大半,回乡探亲的香婉回来了。
她进来给阿梨磕头,身上穿着惯常那件青色袄子,年前还合身的衣裳,竟大了些,香婉裹在厚厚的棉袄里,瘦得犹如柳枝般,比年前出府瘦了不止一点。面上颧骨凸出来,下巴尖得厉害,瘦脱相了。
阿梨忙叫她起,“香婉,快起来,别跪了。怎么回家一趟,还瘦了这么多?”
香婉慢慢抬起头,还没开口,眼泪先涌上来了,也不出声,只默不作声的哭。
阿梨这两个贴身的丫鬟,云润活泼,香婉却是十分稳重规矩,像这样当着她的面哭出来,是头一次。
云润也被吓住了,一边扶香婉,一边道,“你别哭了,到底怎么了?是不是你家里出事了?”
香婉回来的路上,只觉得自己凄惨,满心悲戚,此时见到主子和云润关切望着自己,一脸着急的模样,才觉出一丝暖意来。
她缓缓张嘴,将自己回乡后遇到的事,一一说了。
香婉家在西郊偏远的村子里,村子不大,也穷,否则也不至于卖儿鬻女。
“家里虽然穷,但勉强总还过得下去。但我爹好赌,喝了酒就去赌,赌输了又喝酒,醉醺醺回家,就打我娘,骂我娘没给她生个儿子,打得她满头满脸都是血。我跟妹妹被娘锁在柜子里,就听到她的哀嚎声。十赌九输,后来,我爹欠了一屁股债,要把我卖给牙婆。”
“卖人也是有价高价低的。他想把我买到勾栏里当姑娘,牙婆给的银子多。我娘知道了,跪着求他,整整跪了一天一夜,跪得晕过去了,他也没同意。后来乡里的长辈看不下去了,劝他:卖女儿便算了,往勾栏里卖就太昧良心了。他好面子,才改了口。”
“后来我娘生了个男孩,我想,一家子总能过安生日子了。等我攒够了银子,给自己赎身出府。可是,”香婉眼泪又流下来了,声音哽咽,“他把我妹妹卖了。说是嫁人,可那男人都五十多了,快入土的年纪了。就因为贪那点彩礼。”
香婉泣不成声,又想起自己回家后,得知妹妹的“婚事”后的场景。她要去为妹妹讨个公道,娘却拉着她,求着她,一遍遍的说。
“算了,香儿,算了。他是你爹啊……”
她当时心都凉了,发颤问,“什么叫算了?怎么算了?娘,你为什么还要拦我?”
被生活磋磨得满脸皱纹的妇人,嗫喏着说,“我也没法子啊,我能怎么样?香儿,算了吧,别为难娘了。他在,这个家就还在,他没了,这个家就真的没了啊,正儿还小,不能没爹……算了,香儿……”
香婉当时感觉心口被淘了个大洞,冷风就那么灌进去,吹得她心直颤,她抖着嗓子,“我早就没家了!我哪里来的家?!我早就被你们卖了!是,我和妹妹是女儿,我们就活该命贱!活该被卖!娘,你一口一个正儿,你有没有为我想过,为妹妹想过?”
香婉的娘一辈子顺从惯了,在家从父,出嫁了,就把丈夫当天,被打得头破血流也没想过反抗,唯一努力争取的一次,大概就是当年丈夫要卖大女儿时,求着他别把女儿卖进勾栏。
她被女儿问得满脸茫然,木讷的神情,只讷讷的说着,“我也没法子啊,我是真的没办法了……”
香婉看着母亲木然老态的脸,心里满是恨,又觉得她可怜至极,一时竟不知道,究竟谁才更可怜?是一辈子为了这个家当牛做马的母亲,还是被当做货物卖出去的自己和妹妹。
她咬着牙,离开了那个家,去见了妹妹,把这些年全部的积蓄都塞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