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伯虽说没接受过系统教育,但老爷子曾请人教他读书写字,他会上网,也曾听说过沈家外孙女身上的一些玄乎传闻。
他木然的脸忽然亮起来,虽说他其实并不相信那小姑娘有什么办法,但万一呢?
试试看吧,总归情况不会再糟糕了。
裴宴就在二人的期待中匆匆赶来,手里攥着那个矿泉水瓶。
汤伯的目光在那贴着“农x山泉”的水瓶上一落,心里那一丝丝希望彻底消失。
他本想说什么,只是看见裴宴那平和的眼神,不知为何把原本的话吞了回去:“直接喂进去就好了么?”
裴宴点头:“尽量不要浪费。”
汤伯平日里是经常给老爷子喂东西的,半瓶水被他顺顺利利地喂到一半。
结果这回旁边忽然传来一声怒喝,是听到动静醒过来的邵家人,辈分上应该算邵清和的堂叔:“你们在干什么?老爷子器官运转都不好了,呼吸机都上了,这会你给他喂水?”
裴宴退到一边,给了汤伯一个眼色:继续。
汤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继续。
这位堂叔,正式邵家人中竞争力很低的一位,他比任何人都不希望邵老爷子出事。
正要上来阻拦,邵老爷子忽然咳嗽一声。
他眼中瞬间似乎有什么东西闪过,但堂叔并没有看清,见水喂完,邵老爷子并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反应,反倒是面容变得更加安详,这才冷哼一声,退出去。
半瓶水喂完,似乎没什么反应。
裴宴皱眉,“神仙根”的提示上写着,只是有一定概率环节缓解症状,或许这回确实点背,这一定概率没有起效。
观察了一会,依旧没什么动静,汤伯难掩失望之色,但还是道:“裴小姐,清和少爷,我送你们走吧。”
邵清和也算是见了老爷子一面了,闻言点头。
汤伯走在最前,裴宴中间,邵清和出去的时候正要顺手把病房门关注,忽然遥遥地听到了声音:“清和,来。”
邵清和放在门把手上的手僵住不动了,他缓缓回过头。
他上次见到邵老爷子,已经是好几年之前了。
现在的邵老爷子,比那时还苍老许多,头发花白,皱纹满脸,半点看不出年轻时候的样子。
然而此时此刻,他那双浑浊了多年的眼睛,竟然是从未有过的清明。
他微微笑着,神态慈祥:“清和,来。”
邵清和鬼使神差地上前两步,邵老爷子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上回见你,好像才上高中,一眨眼,竟然这么大了。”
“清和,你头发、眼睛像你妈妈,其他地方,都像你爸爸。”
邵清和已经很久、很久没人提到他的父亲了。
他的母亲回到f国后就再未联系,邵家人提到父亲只为羞辱。
他从未有过地感到眼眶酸涩,顺着邵老爷子的意思,把他扶起来,靠坐在病床上。
邵老爷子身上穿着病号服,苍白但干净。
外面,天光已经慢慢地亮起来,窗外似乎栽了几棵树,已经开花了,只是还不够亮,看不大清楚。
邵老爷子说:“你去把阿汤叫来。”
不用他说,邵清和已经准备去叫了。
汤伯进来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在做梦,过了很久,才老泪纵横地叫了声老爷子。
邵老爷子点点头,他像是知道自己时间不多般,温和但催促道:“你将那东西给清和。”
汤伯微怔,点头,从贴身的布袋子里掏出一把钥匙,递给邵清和。
邵老爷子:“这是放了完整食谱的银行保险柜钥匙。”
邵清和微怔。
他看着那把平平无奇、貌不惊人的钥匙。
就是这把钥匙,让那些邵家人斗了这么多年,以至于他的父亲枉死。
邵清和面色恢复漠然,他说:“我不要。”
什么食谱,什么邵家的财产,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他本以为邵老爷子再好的脾气,听到这话也会有点发怒。
没想到老爷子笑容更加温和,好像猜到他不会要一样:“我不是要你继承食谱、继承邵家。”
邵老爷子抬眼:“清和,你把这些……都公开出去吧。”
一片寂静。
过了许久,邵清和才确认刚才不是幻听,他原本脸上的平静被打破。
邵家是极其重视传统和传承的厨艺世家。
只做江南菜系,只遵照一直流传下来的食谱,循规蹈矩。
对邵家人来说,祖传食谱就是他们的命。
把食谱公开出去,让所有人都知道,这简直比杀了他们还要难受。
邵清和过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干涩道:“为什么?”
邵老爷子没有看他,而是转身看向窗外。
他声音平和,像是在说一个故事:“邵家,从最开始,就是很重视宗族和传承的家族。”
他从小受着这样的教育长大,也逐渐接受并认可了这件事。
尽管他自己将食谱练得炉火纯青,顺其自然地增加自己的东西,然而其他兄弟们要么墨守成规,要么照着他依样画葫芦,也不管那些技巧适不适合自己。
他妻子早逝,忙着管理家业的时候,孩子散养长大,不知什么时候,也沾染了这样的思想。
邵老爷子:“他们都在猜,我留下了遗嘱,会把家业留给最有能力的人。但事实上,我并没有留下遗嘱,只是,一直在看。”
邵清和看着他。
他忽然意识到,恐怕,邵老爷子断断续续的,都记得这些年发生的事。
包括他父亲的死,包括那些人一次又一次的争吵。
他一直在找最合适的人,但一直没有找到。
唯一合适的那个,早在多年前,就已经死了,而他的孩子因此痛恨邵家。
邵老爷子闭上眼:“这些年,为了邵家传承,为了家族兴盛,一直将这些秘方藏藏掖掖,反倒是害得家宅不宁、人不人鬼不鬼。吃着祖上嚼烂了的,不思进取,没有半点进步——这样的秘方,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若是直接把秘方烧了,带进棺材,那些邵家人是不会甘心的。
所以不如,干脆公开出去吧。
反正他老了,快死了,下去以后列祖列宗如何痛骂,受着就是。
睁开眼的时候,那一丝戾气消散,依旧是温和的样子:“清和,这件事,我本来想交给阿汤去办,但想来想去,还是你最合适。”
公布配方,是扎死邵家人的心。
这是邵家人欠邵清和的。
邵老爷子温和地看着他,等待他的回应。
过了许久,邵清和才点头,说好。
邵老爷子笑起来,亲手将那串钥匙交给他,随后叫了一声汤伯,从他手里拿过一副许久未戴的玳瑁眼镜,看向窗外。
太阳升起,邵清和意识到,窗外那几棵竟是杏花树。
一阵风吹来,粉白的杏花飘扬。
邵清和忽然想起,自己儿时跟在父亲身后,看邵老爷子下厨,做鲈鱼羹。
他站在杏花树下,用土灶熬汤。
动作不像是小裴总那样锋锐,柔和又醇熟。
那鲈鱼汤的味道,如月春风,四月桃花,带着江南独有的清新柔和。
杏花落下,像一场雨,有几片落到邵老爷子的肩膀上。
他端坐着,戴着玳瑁眼镜的头微微垂下,看上去,像是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