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殿二十几年前筹建,至多不过二十五年,这李沽雪知道,他师父掌管无名殿之前还任过汴州上佐官呢。景顺十一年,李沽雪发觉那会儿大约是无名殿人手有限,整理居庸关案卷宗笔记的正是韩老头本人。
却十分有条理,有什么人证物证,证词画押,物证入库,连核对都是韩老头亲自核的,而后推测的是什么罪,最后省台和陛下又怎样定夺,十分严丝合缝。
罪臣温擎,边边角角的不提,主要的罪名就三个,其一,贪赂敛财,上瞒下克贪污军饷;其二,暗通黑水靺鞨,意图反叛;其三,大兴巫蛊鸩毒,犯上弑君。这当中又含糊提到一位温贵妃,却不知是谁。如今宫里的贵妃姓楚不姓温啊,李沽雪想想,好似也并没有旁的妃嫔姓温,他甩甩头放在一旁。
放下卷宗,李沽雪感叹,没想到真是罪臣之后。
只是卷宗里并未提及温擎还有子嗣留在人间,李沽雪转念一想,从居庸关逃到扬州,算算年岁那时阿月已经六岁上,什么也不记得吗?为何从未提过。倒是说起过幼时艰难,可讲的都是些到了扬州以后兄妹几个讨生活的故事。还有经脉尽断,是不是就是逃亡受的伤。
太奇怪了,长子温倦涯,又是已经记事的年纪,再大两岁都能按成年男丁算,却全须全尾;幼女幼子也都平安无事,缘何阿月这中间的倒霉蛋儿受了那么重的伤?
可是,这话说回来,李沽雪手里的卷宗一顿,弑君,那是谋反啊,连诛九族,直系子女竟然逃出生天?
地字阁连排的书架遮天蔽日,上下左右俱一眼望不到边,初春的风似有若无地透过,未知是掀翻了哪一年尘封的案卷,沙沙一响,惊起些经年的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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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漠曲江桥,凭楼抚洞箫。
青山连紫陌,海燕上云韶。
翠霭翩迁落,春风次第摇。
鸳鸯逐浴羽,碧皱遣谁消。
温镜到曲江池的时候正是朝阳半出,云霞千里。春风虽生,却未能吹破漫漫长夜堆积起来的寒气,翠微轻趁,红湿流痕,江岚漠漠,雾霭沉沉,春光虽明犹暗,春风乍暖还寒,吹在身上,叫人好似置身碧天寒水之畔,耳边传来望江楼上幽人的一声洞箫。
只是今日望江楼上无人抚箫,别说抚箫,连个人影都没得。
温镜趴在墙头观察片刻,发现曲池坊最主要的建筑即是李沽雪提过一嘴的望江楼,以及其他两座食肆,周围的住户也是在几个酒楼食肆里讨生活的伙计和乐班。怪不得李沽雪即刻判定是中毒而不是疫病,若说是疫病,酒楼里人来人往,怎会只一家不幸染疾,旁的厨工伙计还有宾客全然无事。只是曲池坊的这家人,温镜在周围打听,就是再寻常不过的人家,似乎与先前去过的宣阳坊、崇业坊中的住户俱无往来。
既无往来,遑论共同的仇家,既无仇家,缘何丧命?温镜一面琢磨一面转进曲江池一角的杏园。
一进曲江池地界,温镜心神一畅,这里风景不要太美。要说园林风景他多少也看过一些,譬如琉璃岛,可是那些白沙珊瑚、珍珠美玉万难与天然去雕饰的春水杏花比拟。
温镜转到一处江水回流之处,一旁的太湖假山堆得仿佛一座真山,山脚下一座小亭,乃作水榭,外头半边悬在水上,里头桌椅俱全,想是给文人墨客曲水诗会雅集用的,此时空无一人,温镜信步走进去。这里轩窗连横,窗外景色一览无遗,温镜临窗向外看去,浅浅一处水湾恰有鸳鸯戏水,他一低头,窗下置的书案上笔墨齐备,他又想起姓李的一笔好字,叹息着提起笔。
姿势摆的很好,可惜理科青年温镜脑子空空,绞尽脑汁默出一首忘了什么武侠剧里看来的东西,写完瞅瞅,觉得字不能说特别好,至少比姓李的还差很多,但也——
突然他耳尖一动,听见大约百米外传来扑通一声,声量还不小,不像是石块或者旁的小物件掉入水中,倒像是人落了水!温镜反应很快几步蹿出水榭,果不其然,浅湾对面岸上一名侍女打扮的小姑娘正扑在水边叫道:“娘子!娘子!”水里水花四溅,扑腾着一名粉衣的少女。
她却并没有扑腾很久,很快停止挣扎,迷茫地四下望望,站直了身。
水才到她胸前。
温镜见状,默默退开水边,打消了下水救人的念头。他甚至不动声色退回水榭中,因为那小姑娘手忙脚乱叫侍女拉着上岸,浑身湿透曲线毕露,温镜一个男的在一旁看着像什么话,为了避嫌他甚至连窗边都没站。
等别人女孩子收拾完了吧。
温镜同学的初衷是好的,但他忽略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女孩子不像男孩子,男生身上衣服湿了搁水边儿拧巴拧巴得了,而大部分女孩子会想要找到一个就近的室内,一个相对私密的、封闭的空间收拾自己。温镜听见门边响起人声的时候一呆,接着他就想到,应该一走了之的,他在这里实属是碍事。
那小姑娘缩成一团,她的侍女挡在她身前,估计也是没想到这大早晨的这里居然有人,双双惊呼出声。侍女看着也不大,顶多十四五岁年纪,努力镇定朝温镜道:“这位、这位郎君,我家娘子不慎落水,想借此处更衣,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方便,很是方便,温镜垂着目光立刻就准备出去。正在这时,猝不及防地,小侍女身后她家娘子忽然晃了几晃,晕倒在地。
真摔地上,那不能,温镜眼疾手快接住将人扶进椅子。温镜一看,这姑娘脸色煞白,方才他扶一把只觉她手臂冰冰凉,人已没了知觉身上还兀自打着冷战,一旁小侍女急得直跺脚,她急道:“娘子一定是旧疾犯了,这可如何是好!”
旧疾?温镜虽然医术上不是很通,但一个人骨骼上、经脉上有没有病他一个习武之人能看得出来,他没看出这小姑娘有什么大毛病啊?他转念一想,姑娘家的毛病他又不会看,眼下当务之急还是赶紧暖和起来,温镜道一声得罪,手覆上小姑娘的手臂。
顷刻之间她身上水气尽褪,一旁的侍女哪见过这等手段,登时小小地“啊”一声瞠目结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