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奇怪,分别日久,他很少为他牵肠挂肚,甚至很少想起他,为何这一旦见了面眼睛就再难从他身上移开。李沽雪纳罕地想,自己是怎么狠下心来决定再也不见他的呢?
又是怎样的因缘际会重又遇见了他?李沽雪心中一时不知是庆幸更多还是愧疚更多,他觉得自己好像话本里吃干抹净拍屁股就走的负心郎。
不对,他没吃。
嗯…倘若吃的话…
李沽雪忽然不敢再多看身旁的青年哪怕一眼。
温镜则满头问号,搞什么?挑起一个问题然后闭嘴发呆是什么意思?他手肘捣了李沽雪一把,示意他有话快说。他的神情太过坦荡,李沽雪实在忍不住问道:“你不问问我这几个月都去哪儿了?”
温镜莫名其妙:“不是回师门了?”
…是,是回师门了,可是…李沽雪忐忑地想,你就不问我为何没来扬州吗。就算按他拿来作幌子的两仪门,两仪门在太乙峰,扬州此去两千里,快马加鞭四个月够走五个来回,你不问问我是什么事情耽搁了这么久吗?一季不来,一年不来,会不会一辈子都不来?
然而这话他自己都不知道如何作答,又期待别人问什么。
李沽雪仿佛是个久旱逢甘霖的田舍翁,盼了月余的救命雨水从天而落,洋洋洒洒雨幕千层,他本该回转家去,松花酿酒,欣然凭窗说丰年,可他就是忍不住愣在雨地里,一任狂风骤雨拍打在身上,兜头淋了个透心凉。
温镜忽然问:“你是说我该问问你打算何时来扬州寻我么?”
李沽雪五味杂陈地点头,温镜撇过脸憋出一句:“随你。”
他浑然未察觉身旁之人的僵硬,心里是另一番心思。嗐,就还是挺害羞的,搞得好像谁有多盼着他来似的,再说温镜自己又不是没长腿,李沽雪不来白玉楼他不会去两仪门吗。两个男人纠结这些有的没的,嗯…温镜脸藏在面巾后面嘴角一弯,就还挺有意思的,没看出来李沽雪一副大爷样还爱搞这些小情小爱你来我往的把戏,温镜决定发扬风格,舍命陪君子。
他轻快地在李沽雪后颈一拍:“要谈情说爱回去再说,这大冷天也不怕吹着风。”
一句谈情说爱成功将李爷三魂去了其二,什么纠结什么复杂统统被拍飞,愣在当场。
可始作俑者浑然不知,说罢便收敛心神观察四周。
人在底下时还不觉得,只觉得琼楼环绕,恍如仙境,站到高出了才觉出不对。琉璃内岛,这是人为地凹成了一个盆地,很像,就很像足球场,中央低平,四周是高高的观众席,只不过这里的中央不是绿茵场而是酒池肉林。
好似一只高檐锅子,只差从天而降一只巨型锅盖就能一锅端掉。
这是山这边的,山的那边,温镜正待翻过去的身形又是一顿,和李沽雪对视一眼。另一边的山体混不见陡峭,反而斜背高广,两翼伸展,不见树木,只有砾岩。灰白的砾岩,从两人所在的山顶一直蔓延到山脚,中间儿却横空被截断一片,盖因山轴被人工开出了一个大洞的缘故。
大矿洞,天工臂和眺望台首尾相望,沿着山体铺设的轨道蜿蜒,山前的空地上石堆、矿堆林立,有束发赤身的汉子劳作其间,这山的另一面居然是一座矿场。
李沽雪捡起手边一块什么东西,嘶了一声:“这是,多罗宗好大的胆子。”
温镜凝目看去,只见李沽雪手中是一块鲜红的石块,不,不是石块。温镜仔细看,这枚红色石块棱角清晰,色泽鲜艳,还很透明。李沽雪:“私设丹砂矿可是大罪。”
本朝不比前朝,前朝的矿大都是民间私有,“听人私采,官收其税”,这是前朝的规矩,可是本朝圣祖时因开始铸币,先是下令征了产铜地区的矿场,后来圣祖皇帝他老人家觉得,与其坐等收税,不如全收归州府,自己管、自己卖,卖多少那不都是自己的嘛,因此本朝是不许私设矿场的。
尤其还是珍贵的丹砂矿,这温镜也知道,他问李沽雪:“多大罪?掉脑袋么?”
李沽雪啧啧摇头:“能把祖宗八代的脑袋都掉完。”
温镜一琢磨,丹砂市价一千文钱才能买半两。一千文钱在平头百姓家里是什么概念,一千文钱在扬州城能买百三十斤精米,须知一户五口人家一年才吃五百斤米。半两丹砂,还不是整块的成石,能顶普通人家三个月的粮食钱。琉璃岛这个规模的矿那还不是躺着数钱。
可话说回来,既然如此,悄无声息卖了不好么?大张旗鼓地搞一个什么琉璃天,是生怕外人不知道?外人知道了,官府迟早也要知道。
温镜踌躇片刻,问道:“会不会不是私设的?”
说完他自己也觉得离谱,若是官府知道琉璃岛,必然也会知道多罗宗,那么多罗宗搞出那么大一场疫病不是往官府脸上砸么,岂能容他。
果然黑暗中李沽雪也是摇头,他却不是猜测,他是确确实实知道苏州府辖下没有这么一座海上的丹砂矿。会是官匪勾结么?李沽雪眼睛一眯,那今年江南东道的父母官,从上到下恐怕要有好几位大人过不去这个年了。
“你看。”温镜忽然往某个方向一指,要说海上真是,内岛又将四方围得严实,着实是很难辨别方向。
幸好海上今日升明月,半轮圆月面朝西,今日乃是上弦月,温镜笃定道:“东面,你看,那里停着的是船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