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燕尔,她眉色淡远,在他凝视下低首,那不堪一掬的娇羞。红罗裙下,她悄隐金莲,却不知道她纤小的玉足可牵动他心底隐秘的柔情。乱世相隔于天涯,她曾取下他赠她的金环,请使者转告他:“愿如此环,早得相见。”但此后一别经年,她终于,在他的绝望中,沉淀成一段枯萎的记忆。他们之间缺失的岁月锁住了她的年华,他也拒绝去想她的遭遇,他心中的她依然窈窕而美丽,而众目睽睽之下,他却找不到适合表达的感情。
最后,他只遗一语,给窥探他表情的人:“本月己丑,为大行皇后发丧。”
回到寝宫,本着哀悼的心情,他自密锁的柜中取出盛有金环的匣子。岂料,打开,猝不及防地,一件他刻意忽略的东西又刺痛了他的眼睛。
这一夜,但愿长醉不愿醒。他寻了一处临水的楼阁,黯然独坐,一杯杯地豪饮。
听说他醉了,婴茀来寻他。眼前的情景令她想起多年前,也曾上高楼,看见如他这般伏案而眠的,一个宿醉的男子。
她在他身边悄然坐下,以目光轻抚他那她一向只能以仰视姿态看的五官,听槛外春水潺潺,逝者如斯,她神思恍惚,但心中安宁,浮上心来的事暖如春风。模糊地想,待他醒来,他会否也对她温柔地笑,说:“婴茀,是你。”
他一声梦呓,似叹了叹气,身体也微动,却毕竟未醒。这样睡久了会伤身,婴茀便去扶他,欲将他搀回榻上睡。刚托起他一侧手臂,便感觉到他衣袖下有一硬质的东西。
她认得它,那曾见过的木匣。建炎三年扬州事变,他匆匆乘马逃出,分明已离开行宫,却又冒险半道折回,为的就是去取这原本未带走的桃木匣子。
她一直想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何等重要之物,竟可让他罔顾生死地珍惜。
拿起它,在打开之前,她是真的有一丝犹豫,因为莫可名状的恐惧。
终于还是开启了它,她敌不过心底关于谜底的渴求。
呵,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居然,只是哑然失笑,把心痛的感觉化作云淡风轻的表情。
木匣中,有邢皇后的金环。金环的故事早已被当作帝后的悲情传说在后宫里流传,她不觉陌生,也不会为此惊异或妒忌。
此刻她凝视的,是其中另一件物品——银铃,她也曾见过,这当年系于柔福帝姬绣鞋上的银铃。
银铃系于小脚绣鞋后跟上,娇俏可爱,帝姬穿着,一走路就叮当作响。“这下小妮子再想偷跑就难了。”太上皇后看见满意地笑。
但有一天,银铃消失不见。她问:“帝姬,您鞋上的银铃怎会脱落了?”
柔福俏皮地眨眼,笑说:“是被一只狗哥哥叼走了。”
……
将木匣原样合上,依旧搁在赵构衣袖下,在做这个动作时,婴茀发现,他的眼角,竟然有一点晶莹的光。
又默然坐了许久才起身独自离去,临行前低声嘱咐一旁侍守的宫女:“一会儿唤醒官家,请他饮解酒汤后送他回宫歇息。无须告诉他我曾来过。”
这幽凉静美的春夜,因这木匣突兀的出现而变得尴尬与危险。大宋皇朝新晋的贵妃无意中窥见,她至高无上的夫君躲在一份冠冕堂皇的悲伤下,哀悼他无望而隐秘的爱情。
所以她不可让他知道,她曾来过,她曾看见。她将继续把一切隐藏,一如他隐藏他的木匣。
贵妃婴茀又理所当然地承担了在宫中为皇后举丧的相应事宜,大概这是项烦琐的工作,折磨得她身心皆疲,终于大病一场。
那日赵构来看她,坐于她床前,忽然以推心置腹的语气跟她说:“这些年你伴于朕左右,生死相随,相同劳苦,朕都看在眼里。朕因皇后未归,虚中宫以待十六年,也不得不委屈你一直居嫔御之列,与潘贤妃、韩秋夕等人同处,朕甚有愧。而今皇后已崩,待母后回銮,朕会请太后懿旨,选你为后。”
婴茀一惊,虽尚处病中仍坚持起身朝赵构再拜,含泪道:“母后远处北方,臣妾缺于定省,惟天日清美,侍圣上宴集时才念及母后之苦,不由肚里泪下。至于选后之事,臣妾惶恐,实不敢存此梦想。”
4回銮
七月甲午,皇太后韦氏回銮,自东平登舟,由清河至楚州境上。赵构命太后弟平乐郡王韦渊及英宗皇帝女秦鲁国大长公主、哲宗皇帝女吴国长公主先行前往迎接太后。原本也命福国长公主一同出迎,但她称病推辞,赵构虽感不悦,却也未勉强,只嘱她好好在府中静心将养。
八月辛巳,赵构亲自出临安,用黄麾半仗二千四百八十三人奉迎皇太后于临平镇,宰执、两省、三衙管军皆从,贵妃吴婴茀也带着两位养子普安郡王瑗及崇国公璩随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