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领蕙罗入福宁殿的这位内侍相貌端正,举止文雅,态度也十分和善。他告诉蕙罗,经众太医讨论确定姜汁送药有益后,官家采纳了这个方案,这些天以姜汁送服木香金铃散,果然有效,连日呕吐也稍稍止住了。

后来为蕙罗引路,他常常回头与她说话,始终含笑,不时探问蕙罗自己步伐是否过快,见蕙罗打量沿途宫门匾额,他会主动向她说明匾额的意思,由何人题字之类。蕙罗觉出他的善意,不免心中感激,遂礼貌地请问他名字,他答道:“我姓杨,名‘日言’。”

蕙罗愕然。面前这位青年内臣言笑晏晏,如兄长一般,没想到居然就是宫中人经常说起的杨日言。

杨日言虽是内臣,但从小喜读经史,又爱翰墨丹青,十岁时书画作品偶然被神宗看见,神宗赞叹不已,命他相随左右,甚至还亲自指点他读书写字。如今他精于篆隶八分,直可追配古人。画作亦不凡,山林、泉石、人物都各尽其态,令人拍案叫绝。神宗驾崩后杨日言继续留在福宁殿,做了今上近侍,现在官至内侍高品,属中层宦官。

他闻名于宫中,是宫女们敬佩的风雅之人,而面对蕙罗这个尚无品阶的普通内人仍如此谦逊,还亲自来宣口谕,蕙罗简直有些受宠若惊了,当下止步,朝他敛衽一福,恭谨地唤了一声:“杨先生。”

杨日言笑道:“日后常相见,一起共事,不必这么客气。”又问蕙罗年庚,蕙罗说了,杨日言又道:“我痴长姑娘一轮,若姑娘不弃,我们私下就以兄妹相称罢。”

蕙罗红着脸连说“岂敢”,杨日言也不勉强她,笑着伸手引路,带她继续走。

进入福宁殿寝阁后,蕙罗低垂着头如常向赵煦请安,在梳头之前,她又取出素罗方巾,依旧把脸蒙好,才开始下一步的工作。赵煦还是自始至终未对她说一句话,但梳头期间他几度睁开眼来看她。蕙罗明白他是想看清楚她的容貌,但亦不取下面巾,只是在他看她时朝他微笑,让弯弯的眼睛传递她的善意,然后又垂目继续为他篦发。梳好头后蕙罗收拾好奁具,低首朝皇帝再拜,仍埋着头后退出去,出了门才会取下蒙面的罗巾。

接下来的两天均是如此,赵煦一直没看清她的面容。第三天,待蕙罗为他梳完头,整理奁盒时,赵煦终于开口了。

“很脏罢?”他躺在榻上问,仰视上方,并没有在看她,以至蕙罗一度不确定他是在跟谁说话。

这两日皇帝盥洗梳头时都很平静,症状也缓和了一些,从旁服侍的内臣内人们不似往常那般紧张,这日梳头时间略长,众人也没再寸步不离皇帝病榻,有人暂时去做别的事,有人退至寝阁外候着,蕙罗转首四顾,不见有他人,这才觉得皇帝是在有话问她,于是回顾他,指着自己讶然问:“官家是问我么?”

赵煦没有肯定或否定,但头缓缓转了过来,盯着她,道:“伺候我这样的人,很脏罢?”

蕙罗忙摆手:“不,没有……不脏……”

赵煦一瞥她尚蒙在面上的罗巾,冷道:“如果不是嫌脏,你为何要捂住鼻子?”

“啊?”蕙罗下意识地顺着他目光触触罗巾,才渐渐反应过来,原来这方罗巾引起了他的误会。她想解释,又不知该从何说起,直憋得满面绯红,好半天才想出一句:“奴婢是怕梳头时鼻息触到官家脸上,所以……”

“只是这样?”赵煦一勾唇角,并不尽信,“你们梳头时坐姿很端正,我根本不会感觉到你们的呼吸。以前梳头的内人并不蒙面。”

蕙罗迟疑许久,见赵煦仍在盯着她等待答案,才轻声说出了最主要的原因:“我长得不好看,怕官家见了生气,才把脸蒙上的。”

赵煦哑然失笑,然后直接下令:“把面巾解开。”

他既如此说,蕙罗亦不敢违命,只得伸手到脑后,解下面巾。知道皇帝这次是要仔细看她面容,已避无可避,便微微抬起了头,但忐忑之下还是闭上了眼睛。

赵煦短暂的审视令蕙罗如坐针毡,双手不自觉地紧捻裙带,额头上也渗出了汗。

似乎过了几千年,她才听见赵煦的声音又响起:“还好,没我想象的丑。”

蕙罗松了口气,睁开眼探看赵煦,却见他已躺了回去,还如先前那样仰卧着,双目已阖上了,面无表情。

蕙罗暗暗吐了吐舌头,收拾好奁盒,正准备出去,忽又闻赵煦说话了:“那天见你蒙着脸,我很不高兴,心想现在连你这样小小的丫头也会嫌弃我了……后来吐你那一袖子,是故意的……你们司饰内人都极爱洁净,那我就偏要恶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