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上不悦,微微蹙眉,但一时也未出言回绝。司马光等待片刻后再次伏拜,以响彻城楼殿阁的声音重申了自己的请求。
今上仍不语,其余众人也不敢开口,在这般微妙的气氛下,连教坊乐工也停止了奏乐,宣德楼上鸦雀无声,只有楼下庶民的游乐嬉闹声还在绵绵不断地传来。
忽然,公主朝司马光的方向移动了几步,隔着一重株帘他对跪在地上的司马光说了话:“司马学士,你劝谏之时常提祖宗家法,想必对太祖、太宗皇帝的教诲都是很信服的了。”
她这一插言,四座之人均转首看公主。宫眷在帘后直接与臣子对话是不符礼制的事,何况又是目前常有异动地公主在问屡次指责她地司马光。
今上挥挥手臂,示意公主退后,但公主并未从命,目光仍然定定地落在司马光身上。今上犹豫,但终于没有阻止。
司马光亦很惊讶,侧首望向公主所处方位,疑惑地凝视那珠帘后隐约地身影须臾,他还是回应了:“当然,太祖、太宗睿智神武,躬亲万机,人主英明,群臣慑服。”
公主又道:“既如此,对妇人相扑一事,太宗皇帝已有明训,司马学士为何又不理?”
司马光愕然:“太宗皇帝何曾论及妇人相扑?”
公主从容道:“当年太宗皇帝上元观灯,冯拯亦曾说女子露乳有伤风化,请他对女子相扑下禁令。太宗皇帝便问冯拯:‘适才那两位女子比试,最后是谁取胜?’冯拯答不上来,太宗皇帝便笑了:‘今日我看了一场精彩的相扑比赛,而卿看到的却只是裸戏女子露出的双乳。’现在我也想问司马学士,刚才那两位相扑士中,最后获胜的是哪?”
司马光思索着,却未能说出答案,周遭开始有压抑过的嗤笑声陆续发出,令这位不久前还言辞振振的学士略显尴尬。
公主微微一笑,继续说:“太宗皇帝又对冯拯说:‘所见即所思。人性无染,本身圆成,只要保持清净心性,那么那些虚幻皮相岂会引起淫邪之念?卿忧心至此,是把天下万民全看成淫邪的小人了。’如今司马学士力求禁绝妇人相扑,莫不是也对大宋臣民全没信心,抑或是置疑圣上对子民的教化成效?”
这不是容易正面回答的问题。司马光语塞,好一会儿才又说话,却并不是反驳公主,而是问:“太宗皇帝此事,可有明文记载?”
“自然有,”公主即刻应道,“就在《太宗实录》里,司马学士难道没有见过么?”
司马光诚实地回答:“我看过《太宗实录》但不记得有此事。”
公主一哂:“那学士就回去查查《实录》罢。”
司马光默然,少顷,他转向今上,伏拜告退。今上颇有喜色,颔首答应,在司马光站起时,也许是出于对士大夫的尊重,他多说了一句:“小女无状,还望卿勿以为意。”
这让司马光立即意识到了公主的身份。他步履一滞,又恢复了此前神情,目光炯炯地朝公主方向刺去。今上微惊,忙又连胜促他归位。司马光伫立片刻,终于选择了隐忍,蓦地转身,阔步回到从臣之列。
公主的表现赢得了株连后的宫眷一致赞扬。她最近情绪失常而对李玮时状若癫狂,宫中甚至有谣传说她疯了,而今日她对司马光说话,声音听起来虽显虚弱,但所言内容却条理清晰,能看出她思维缜密,与前些日子判若两人。
宫眷们纷纷上前夸赞公主出言击退司马光之事,皇后亦对她微笑,有嘉许之意,但也不忘问她:“刚才徽柔说太宗与冯拯一事《太宗实录》上有记载,却不知是在哪一卷?”
公主摆手笑道:“这事是我杜撰来骗司马光的。《实录》有成百上千卷,等他回去慢慢翻完,这年早就过了,咱们该看的相扑也都看完了。”
公主如今体弱,待不到百戏演毕已体乏无力,拜别父母后便先行下楼,回宫安歇。我一路跟随,走至楼下,忽见有一着钗冠霞帔的命妇快步趋近,在她身后轻唤了声:“公主。”
公主讶然转身,打量着唤她的人。
那女子很年轻,冠上有花钗七株,身穿七等翟衣,看来应该是三品官的夫人。她在檐下花灯的陆离光影里对我们友好地笑着,仿佛遇见了久违的故人。
而我们也很快认出了她——冯京的夫人富若竹。她看我们的眼神带有朋友般的热度,必然已经确定了我们就是当年在白矾楼中结识的人。
“富姐姐。”公主微笑着,没有被若竹的突然接近吓倒,也没有要避忌的意思,很坦然地这样与她打招呼,等于是承认了自己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