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令他无地自容的,是这少年上卿的态度。对方在伤后第二天就和往日一样来侍读了,和之前一样坦然平静,并没有要求他查出凶手是谁,或者为自己争取过一分一毫的赔偿。
要知道,虽然父王封他上卿的官位是荣誉大于实权,但谋害重臣是要论罪的。如果他坚持,即使王离只有嫌疑,也足以抓其下狱。王翦将军之孙又如何?身世再显赫,王离自己也不过是一介白身。
当然,如果发展到这种地步的话,扶苏自问也会觉得很棘手,但事情如他所预见般地进行,他却不受控制地觉得少年的善解人意是那么让他感到难受。
想要从其他地方补偿,对方却都原封不动地退回了那些珍稀药材和金银珠宝,只留下应该得的炭炉、衣服和被褥等日常用品。就连他塞过去的那个小宫女采薇,对方也没有真正把她当下人对待,而是在教授婴习字的课程时,默许了采薇的旁听,更收买得那个采薇感激涕零,越发忠心。
究竟他该如何是好?
也许是扶苏投注的视线越来越灼热,少年上卿也没办法再视而不见,只好放下手中的书简,起身走到这位大公子身边,毫不客气地坐在之前淳于越坐过的垫子上。
“大公子,可有话与臣言?”少年上卿端坐得笔直,虽然身形瘦小,但却有着古老世家的一种贵气,这种气度是常人难以模仿的,都是自出生以来就被教导的一举手一投足,成年累月养成的习惯。
扶苏见过无数贵族,却很少有人如这少年上卿般,一抬眼一扬眉都做得赏心悦目。呆怔了片刻,他才指了指面前的棋局,温声问道:“此局可有救?”
绿袍少年瞄了一眼棋局,便知道这大公子并不只单单问这一盘棋,而是借着这盘棋在打机锋,暗喻着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情。
微微扯了扯唇角,绿袍少年瞥了眼坐在对面,掩不住眉眼间略显焦急不安的大公子,轻轻地叹了口气。
相对于运气占主要成分的博棋,他更喜欢排兵布阵为主的弈棋。黑白两种棋子,就像是两军对阵,在方寸之间的棋盘中,用尽计谋互相拼杀。再没有比这种弈棋更适合考察一个人的性情、谋略和气度了。
虽然来到这个大公子身边没多久,也没有真正跟他对弈一局,但绿袍少年早就在旁观的几局弈棋之中认识到了此人的性格弱点。在取舍之间,很容易就能看得出来这大公子的优柔寡断。
这并不是他期待中的明主。
只是,对方不用帝王心术,反而认认真真地询问于他,这种诚意……(也就是这种诚意换得了甘罗的“休戚相关,荣辱与共”以及之后的千年追随,大公子好机智啊)
绿袍少年沉吟了片刻之后,抬手从扶苏手边的棋盒里拈起一枚白色的棋子。这些棋子都是从很远的西方开采出来的玉石磨制而成,色泽莹润,入手温凉,绿袍少年把棋子在手中摩擦了两下,轻轻地放在了棋局的一处。
扶苏双目一亮,因为这手棋看似平淡无奇,却隐隐透着一股杀意,若是后续几手跟得上,应是可以从这黑子的万军包围之中杀出一条活路的。
“在棋局真正结束前,下错了一手棋,甚至几手棋也都无妨,”绿袍少年淡淡地道,“且走好接下去的每一步即可。”言罢,便起身告退。
扶苏盯着面前的棋局许久,最终释然一笑。
看来,他这是被教导了呢。
不能一步错,步步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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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遮月,半步堂之内的一面墙前点足了整整二十四盏油灯,映照得这面墙壁上的武器金光灿灿,光彩夺目。
王离独自一人站在那面墙之前,低头端详着脚下的地面。
光滑的青石砖上,除了那晚金干戈掉在地上时所磕出的白点之外,还有缝隙之中擦不掉的褐色血迹。
他也是后来才知道,那晚他走了之后都发生了什么。那名少年上卿居然被人用他的名义叫了出来,并且在此处被人暗算,差点就永远躺在这里,再也醒不过来了。
王离虽然没有亲眼所见,但仅靠想象,也都觉得那样的画面令人揪心。
他对那名少年上卿没有任何偏见,之前的口角也是由于他想不出来如何搭讪而弄巧成拙。相对于那些无法攻下赵国寸土之地的将军们,他实在是佩服这位少年上卿居然能在言谈之间就让赵国的十几座城池易了主。
更何况那晚出了事之后,尽管没有查明凶手是谁,但那少年上卿也并没有追究他的责任,否则他怎么可能还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
而在今日,宫中的人也都被下了禁言令,不许有人再谈及此事,甚至连他的祖父使离间计一事,也有廷尉李斯上书,秦王陛下首肯,为此事彻底正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