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胖子姓聂名云龙,青年时代乃是一位苗条的俊杰,从欧美留学归来之后便进了外务部,曾与袁世凯颇有交情。他在外务部时结识了如今的九太太、当年的琉璃翠。双方正是如漆似胶之时,他却是被派去了纽约领事馆。及至几年后回了国,他荣升中国银行总裁,紧接着又连续担任了几处衙门的总长督办,真有烈火烹油之胜。不料袁世凯闹起复辟,他也随之坏了名声;待到袁世凯一死,他竟是落到了流亡日本的境地,直到风头过了,才能悄悄回国。从此他算是灰了心,一点上进的志气都没有了,回到济南老家开始提前养老,渐渐养成了如今这副福相。
再说这九太太当初因要饿死,不得已狠心抛了亲生儿子,进入聂家。她虽然做了狠事,可也是无奈之举,这些年一旦想起儿子,便要悲从中来。此时忽听来福说儿子来了,她连大衣裳都顾不得穿,颠起两只小脚扶着墙往外跑。远远看到院中站着个墙高的小伙子,她那眼泪立刻就涌出来了。
及至到了聂人雄面前,她仰头望去,见他虽然成了大人,可眉眼还是当年的模子。双手扶住对方的手臂,她涕泪横流的唤道:“我的儿啊……”
聂人雄面无表情的审视着她,发现她也是胖。当年母子二人分开之时,琉璃翠饿得脖筋都挑起来了,所以如今面对着这个胖墩墩的半老徐娘,聂人雄并不动情,只觉陌生。
“你胖多了。”他开口问道:“日子过得不错吧?”
九太太听了这冷淡的话,心里疼得刀绞一般:“儿啊,娘对不起你,娘当初是……”
聂人雄一抬手:“我不记恨,不用提了。”
然后他继续转向聂云龙,公事公办的说道:“放心,我有钱,不抢你的家产。这次过来,是想让你跟我去趟北京。”
聂云龙很警惕的看着他:“去北京干什么?”
聂人雄答道:“我看上了陆克臣家的三小姐。你出个面,替我提亲。”
聂云龙把头一扬:“你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不去!”
聂人雄一掀大氅拔出腰间手枪,举手向天打出一枪。枪声震得聂家众人一起哆嗦了一下,然而聂云龙也是经过见过的人,不为所动:“我不去!”
聂人雄抬手推开哭天抹泪的九太太,同时手中枪口慢慢向下,最后瞄准了聂云龙。聂云龙登时面目失色:“你敢行凶?”
聂人雄笑了一下:“我敢杀你全家!”
说完这话,他甩手一枪。伴着枪声响起来的,是来福的惨叫——子弹穿透了来福的大腿。
院中立时大乱,聂家仆人吓得四散奔逃。而聂云龙见此情形,不禁长叹一声,知道这是孽障登门,自己逃不脱了。
聂云龙家中只有一个独子,如今还在欧洲。命人把来福送去医院之后,聂云龙不情不愿的留下聂人雄,让他随着自家众人吃了顿团圆饭。
聂云龙的大太太是早亡了,如今身边剩着八个姨太太,全是胖得珠圆玉润,团团一张大脸。九个胖子围坐一桌,把聂人雄衬托得既像一根大刺,也像一张相片。九太太坐在他的身边,看不够似的看他,不停手的给他夹菜,又偷偷的碰他袖口衣角——其实是想摸摸儿子,可是不敢。
聂人雄不大理她。他理解亲娘当初想要求生的心情,不过理解归理解,他十岁就像孤儿一样自己去讨生活,这辈子都做不成琉璃翠的孝子了。
大年初一上午,聂人雄和段将军热热闹闹的喝了顿酒,顺便拜了把子。到了下午,他亲自把聂云龙押上专列,心旷神怡的回北京了。
第17章
聂云龙身躯既肥胖,心情又郁闷,进京路上无可派遣,只得拿着黄油面包坐在大沙发椅上,对着窗外一块一块的揪面包吃。聂人雄住在隔壁包厢,也不出声,单是默默盘算自己的婚姻大事。
如此到了北京,聂云龙千辛万苦的挤出火车,又死去活来的挤上汽车。在六国饭店内休息了几日之后,他赶在大年初六这天,像大山成精了似的,气势恢宏的压向陆宅,去给他的伪儿子提亲。
陆克臣在家中过了个很闲适的新年,正是心情愉快;忽听聂云龙来访,他在错愕之余连忙迎接出去,开口便唤:“聂公?哎呀聂公,你我上次天津一别,算来可有六七年了啊!”
聂云龙革命之时,陆克臣还是个小字辈,所以尽管他如今已经退出政坛,但是派头依然不减:“陆老弟,可不是有六七年了?不过你风采依旧,还是当初那个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