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他身边只剩了几十名卫士,另外还有大部队,但是大部队在距离此地三里之外的一道山沟里,正在架了机枪扫射要往下冲锋的敌军士兵。陈文德是个心狠的,明明自己马上便要脚底抹油了,但是口中一点话风也不露,眼看着小兵们一茬一茬地给他上阵送死——就是要让他们死,死得自自然然,让任何人都不犯疑心,等到杀人的和被杀的一起觉出不对劲时,他老人家早带着媳妇跑出十万八千里了。
十万八千里是夸张了点,不过翻过这几座大山还是没有问题的。他身体好,茉喜身体也好,两个人都是结结实实的,能走能跑。想到茉喜的“结实”,陈文德忍不住低下头,在隆隆炮声中亲了亲她的头顶——多好的一个小女人,又美又辣又懂事,永远不给自己添麻烦,越是在紧要关头,越能显出她的顽强与利落。世上还有这么好的太太了吗?肯定没有了。要是有,他会在前三十几年一直打光棍?
茉喜蜷缩着蹲在他的怀里,其实是很怕的,但是如她一贯的作风,她能忍。咬紧牙关闭了眼睛,她将一只冰凉的手搭上了陈文德的手背,手背粗得像老树皮一样,然而火热。茉喜一边汲取着他的热量,一边想等逃过了这一劫,自己非得弄点热水香皂,好好搓搓他这只老手不可。
陈文德这个窝棚搭得很巧妙,他利用了一处凹陷入山的浅石坑,棚顶一半是石头,一半是草席,他带着茉喜往窝棚深处一缩,后背靠着石壁,倒是颇有安全感。尽管炮弹像流星一样接二连三地砸上地面,但总不至于把山炸塌,活埋了他俩。茉喜闭眼低头地忍了片刻,感觉地面震动得不是那样厉害了,这才扭头把嘴唇凑到陈文德耳边,大声问道:“开炮的是谁?是万嘉桂吗?”
陈文德干脆利落地一摇头,“不知道!不是他,也是他们那一派的人。”
茉喜很痛快地换了话题,“咱晚上走?”
陈文德依旧是干脆利落,“晚上走!”
茉喜明知道在这震天撼地的炮声之中,自己喊破嗓子也不会被人听了去,但还是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晚上走……没事吧?”
陈文德低下头,在阴暗之中向她诡谲一笑,“我早把路线看好了,天黑之前我下令反攻,等到山上山下打乱套了,就是咱们走人的时候了!”
然后他把嘴唇贴上了茉喜的耳朵,“他们也怕我跑,一直盯着我呢。我不跑,他们认我做司令,我要是跑了,他们能绑了我去投降。”
茉喜知道陈文德口中的“他们”,乃是他手下仅存的那批军官。那帮人对他的确是有忠心的,然而有忠心,没前程,甚至很快也要没命,所以他们也委屈,也怨恨,只有让陈文德跟他们共存亡,他们心里才能稍稍地舒服一点。将手臂长长地伸进一旁暗处,她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两个大馒头。撕下一块向后一递,她把馒头喂进了陈文德的嘴里。
和陈文德一样,此刻的小武也在吃馒头。
拎着整整一皮箱的钞票,他坐在一棵老树下,咽棉花似的咽馒头。早春时节,地面冰雪消融,然而无花无草,没有丝毫的绿意。他那一身旧袄裤和土地打成一片,他整个人都是土色。
这是他进山后的第二天,路没走出多远,然而遇到了好几拨巡逻兵——他看见了兵,兵可没看见他,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竟会那么地不起眼。有一次他和几名士兵几乎走了个顶头碰,可是静悄悄地往一棵老树后面一站,士兵们从老树旁边走过去,竟然硬是没有发觉他。
人和土是一个颜色,土和树皮是一个颜色,小武就这么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路上连个野猫野狗都不招惹他。
他也听见炮声了,这么密集的炮声,他从军十年,第一次听。
从此地到陈文德的驻军之处,如果让他敞开了走,走个一天半夜也就到了,但他现在不敢“敞开了走”,他须得走一步瞧三瞧,并且不能走大路,只能钻小道。小道上除了野兽,还遍布着捕捉野兽的机关陷阱,凭着这么个走法走回去,要走多久?
小武自己也不知道。
将最后一口馒头硬填进嘴里,他默然起身,思想和表情似乎都被早春寒风冻住了,像个冷漠的鬼一样,他又上了路,心中只有微微的一点火星在闪烁放热,是他对陈文德的亲情,和对茉喜的爱情。
亲爱的两个人啊!
天很快就黑了。
在天黑之前,陈文德披挂整齐地露了面。小兵们拼死拼活地打了几天几夜,命小的是早死了,命大的没死,也全糊涂了。一个个的红着眼睛,因为听闻对方不接受自己的投降,所以全有些疯狂,是拼着要和敌人同归于尽的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