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气息紊乱地发了问:“你的头发……怎么白成这样了?”
一个月不见,陈文德那从来没整齐过的一头凌乱黑发,竟是白了一半。黑白发丝混杂丛生,让他的头发成了黯淡的灰色。
“我老了嘛。”他笑微微地说话,“我成老头子了,你还跟不跟我?”
茉喜一把抓住了他的头发,恶狠狠地收紧了手指,“你说实话,到底是怎么了?”
陈文德顺着她的力道歪了脑袋,然而脸上依然带着笑意,“小姑娘啊……”
他用苍老嘶哑的声音含笑叹息,“我爱你。”
茉喜直勾勾地瞪着他,“少跟我打马虎眼,我问你话呢,你老老实实地回答——到底怎么了?”
陈文德微微偏了脸,对着她一挤左眼,做了个阴阳怪气的鬼脸,“你担心我?”
茉喜神情不变,只有眼中光芒大盛,“你少对我装神弄鬼!”
陈文德咧开嘴,毫无预兆地笑出了声音,声音很低,有出的气没入的气,笑得宽肩膀直抖。及至他嘿嘿嘿地笑够了,他哑着嗓子又开了口,“你要是心里真有我,就该和我同生共死。我们——”他抬手向上一指,“在天愿作比翼鸟。”又向下一指,“在地愿做连理枝。”随即掌心向上一抬,“生则同床。”最后伸展手臂向旁一扫,“死则同穴。”
茉喜松了手,在收回手的同时,顺势在他头脸上抹了一把,“是不是打仗打输了?”
她没有捧他这疯疯癫癫的场,自顾自地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她转身往屋里走,“人嘛,三穷三富过到老,横竖你那脑袋还长在腔子上,还能吃能喝能喘气,输就输了呗!又不是往后没有日子了,你至于跟我摆出这副输不起的熊样吗?”
话到这里,她头也不回地一招手,“进来,给你弄点热水擦擦洗洗,看你那个丢人现眼的臭德行!三十大几的人,给我当爹都够了,我不让你哄就不错了,你还等着我宽慰你啊?”
陈文德迈步走上台阶,倚着门框站住了。笑眯眯地盯着茉喜的背影,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心慌气短腿软,而且失控一般地忍不住笑,笑得简直要哭出来,“茉喜。”
茉喜回了头,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狠瞪他。
陈文德依然是笑,笑得眼睛鼻梁全显了皱纹,“这回真输了。”
他的高大身体贴着门框向下溜,一点一点地由站变成了蹲,“输了个精光彻底。”
睫毛忽闪着往下垂,他看茉喜是一团明艳的火,周身是火红的烈焰冲天,一双眼睛却蒙着寒冷的水光。仿佛承受不住了这样的刺激,陈文德盯着地面,还是无声发笑,笑个不停。
茉喜原地做了个向后转,“精光彻底?什么意思?”
快步走到陈文德面前也蹲下来,她探头去看对方的眼睛,“难不成,还能有人打到这里,杀了你不成?”
陈文德一直笑,笑得昏昏沉沉,笑得醉醺醺。听了茉喜的话,他忽然成了个很害羞的小男孩,抬起双手捂住了下半张脸,他垂着眼帘一耸肩膀一缩脖子,几乎是美滋滋的,他抿着嘴唇,嗯了一声。
茉喜的脑筋飞快地转了一圈,随即她开了口,“那咱们先吃饭,吃饱了换身厚衣服,赶紧从后门跑。事先说好了,我得带上我儿子。你呢,你带上小武。小赖子我管,行李和钱你们管,谁也别扯谁的后腿,怎么样?”
这话一出,陈文德猛地抬眼注视了她。
茉喜还是幼稚,以为捅了天大的篓子也没关系,以为一走了之可以解决所有问题。不过幼稚也罢、无知也罢,有她方才那一篇话,他就心满意足了。
脸上的笑容渐渐退了潮,他缓缓放下双手,向后倚靠上了门框。艰难地伸展了两条长腿,他对着茉喜眨了眨眼睛,可怜巴巴地轻声说道:“我累。”
正当此时,一名军官从院门外小跑着进了来,一边跑一边高声大嗓地喊司令。茉喜不认识来者,也从没见过这么慌里慌张没规矩的军官,然而陈文德并没有挑理,单是扭头望向了门外。
那军官气喘吁吁地跑到陈文德面前,先是扫了茉喜一眼,随即对着陈文德一立正一敬礼,呼哧呼哧地喘着说道:“报告司令,参谋长他——”忽然想起参谋长已经成了叛徒,军官立刻改了口,“马伯涛他带兵往洪城县去了。”
陈文德仰头看着军官,愣怔怔地一点头,“啊。”
军官看了他的反应,也有些发怔,“司令,洪城县怕是要失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