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茉喜生的不是孩子,而是一块心病。陈文德脏兮兮地在茉喜身边挤着躺下了,枕着双手扭头看茉喜,心里清清静静地很舒服。茉喜也是仰面朝天地躺着,手里举着一面小圆镜左看右看,看到最后,她对着镜子说了话:“生个孩子,把我给生瘦了。你看我这脸,颧骨都支起来了,一下子老了不少。”
陈文德低声答道:“你才多大,离老还远着呢。”
茉喜说的“老”,和陈文德口中的“老”,并不是一回事。先前她再浓妆艳抹,也还总流露出点小姑娘的劲来,如今素着一张脸,她看看自己的眼睛再看看自己的嘴唇,忽然感觉自己成了个小妇人。
“小”妇人而已,离色衰二字还有着遥远的距离,所以她并不惆怅,单只是纳罕。在被窝里伸手向下又摸了摸肚皮,她出声苦笑道:“完了,肚子成口袋皮了。”
陈文德听了这话,抬起双手飞快地搓了一阵,等到把两只手搓热了,他翻身面对了茉喜,将一只热手插进了茉喜的潮被窝。轻轻钻进了茉喜的贴身小袄,他也摸了摸茉喜的肚皮。
然后抽出手恢复了仰面朝天的姿态,他枕着双手做出了点评:“松松垮垮!”
茉喜扭头看他,“往后该嫌弃我丑了吧?”
陈文德大睁着眼睛望了天花板,漫不经心地一摇头,“不丑。”
“你看都没看我一眼,就敢肯定我不丑?”
“别他妈拿话敲打我,我心里有数。”
说完这话,陈文德扭头看了她一眼,看她苍白着一张脸,眼珠子凸着几道红血丝,不再像先前一样黑白分明,睫毛上面黏着一层眵目糊,本是丰润饱满的脸蛋,如今也凹陷了。皮肤是干燥的,头发是油腻的,汗酸气从领口往外散发,不但酸,而且臊。
“你好好坐你的月子。”陈文德忽然开了口,“等出了月子,我带你进北京。”
说完这话,他的眼睛一热,心中骤然起了冲动,想要去放火、去杀生,去把天下所有的好东西全抢过来,全给她。他是歹人,他是匪类,别的不会,就只会打杀,就只会抢。
“等下次你生咱们的孩子的时候,我绝不能再让你遭这个罪。进了北京就好了,那儿有洋接生婆。什么都是洋的好,接生婆子肯定也没错。”
茉喜望着上方,眨巴着眼睛没有说话。这一刻她心里存了两个人,一个是陈文德,另一个是万嘉桂。
和万嘉桂断了七八个月的音信,她自己知道,也许他并没有很思念自己。自己当初是厚着脸皮倒贴上去的,如果自己不倒贴,他不会要自己。他喜欢凤瑶,她知道。她还知道,自己若是真抱着孩子回去了,他一定手足无措,一定不知如何是好。正经少奶奶还没进门,姨太太先把孩子养出来了,还是个男孩,这让他怎么办?
茉喜甚至还想,也许万嘉桂根本就不希望自己回去。
这个念头是被她深深压在心底,从来不敢细思量的。如果相思能被割去,那她早对自己下了刀。
这么爱他,为了能够在他身边占个位置,这么地耍心机玩手段,这么地不要脸,连凤瑶都算计了,连自己的姑娘身子都押上了,连私孩子都生了,可他对她,依然还是遥不可及。人算不如天算,当初谁能知道半路里会杀出个陈文德,毁了她的大计?
可事到如今,她对陈文德也恨不起来了。
茉喜从来天不怕地不怕,可是这一回,她真要服了天意。其实心里还是不服的,可是隐隐约约懵懵懂懂地,她知道自己这一回,也许是不服也得服了。
陈文德不在身边的时候,茉喜强挣着坐起身,让奶妈子去把小少爷抱过来。
这个时候,距离孩子出娘胎已经有了五六天。都说早产儿是“七活八不活”,“小少爷”虽然按理说是“八不活”,但是他自己并没有要死的意思。茉喜披着衣服包着脑袋,从奶妈子手里接过了他。两只手横托着孩子,她低头看去,发现这孩子竟是渐渐地有了人模样,红赤赤的皮肤变白净了,一身的长毛也在消退。眼睛倒是睁着的,和茉喜对视了片刻,他忽然一咧嘴,唧地哭了一声。
这一声非常细,非常软,弱极了,也委屈极了,然而竟会将茉喜吓了一跳。茉喜怀了他八个多月,从来没拿他当儿子看,甚至从来没拿他当个人看,可是如今瞧真切了,她发现他有眉有眼有表情,真是个有心事有情绪的小生灵。茉喜又从花布襁褓中轻轻扒拉出他的一只小手,小手嫩成半透明、小得不像话,然而指头也有,指甲也有,她用指尖一刮他的手心,他又唧了一声,轻描淡写的眉毛皱了皱,五根小指头收拢了,软绵绵地抓住了茉喜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