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武坐在一只小板凳上,正在阴凉处低头读书。闻声对着茉喜抬了头,他的脸早洗干净了,嘴角破了一块皮,鼻头也还有点红肿,看着像个冷峻的西洋小丑。
看清茉喜之后,他一声不吭地低了头,继续翻他手里的小破书。
茉喜讪讪地横穿院子走到了他身边,居高临下地低头看,“呀,你还认识字哪?”
小武一点头,“嗯。”
茉喜感觉自己连累了他,所以有点羞愧,没话找话地想和他多聊几句,“你看的是什么书呀?”
“旧书。”
茉喜弯下腰,看书页上的大字一排一排印得整齐,每一排的长短也统一,就猜测道:“这书上印的是诗吧?”
小武这回连头都没点,“嗯。”
茉喜慢慢蹲下了,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的鞋。鞋是大红缎子面的新鞋,鞋面鞋帮全绣着密密的花。指尖搭在鞋面上,她静静地描了一会儿绣花纹路。然后扭头面对小武,她像下了某种决心一般,忽然说道:“小武,你帮我认几个字。”
说完这话,她抬手从衣领子里拈出一根细细的丝绦,丝绦连着个小小的香荷包。荷包不是摆设,里面真藏着东西,是一张折叠到了极致的小纸条。
茉喜拿着纸条展开来,对着上面那几个字又看了看,然后把它递给了小武。
小武莫名其妙地接了纸条,看过一眼之后便读出了声音,“今日救命之恩,来日必当相报。落款是个‘万’。”
茉喜点了点头——终于知道这张字条的内容了,原来只不过是两句大俗话。把小纸条接过来折叠好了,她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没舍得扔了它。
“别告诉老陈。”她叮嘱小武,“这东西又没有毒,我留着也害不了谁。”
小武凝视着她的双手,看她将那张小纸条塞回荷包,又把荷包口抽紧了,重新掖回了衣服里。
“谁给你的条子?”他直通通地问道,语气并不客气。
茉喜没恼,一边整理衣领,一边答道:“万嘉桂。”
“什么时候给的?”
茉喜很轻蔑地横了他一眼,“去年给的。怎么着?刚挨完揍就又急着给你爹当狗了?怕我出去偷了汉子,没人给你当后娘?”
小武很明显地咬了咬牙,随即说道:“你就老老实实地跟着司令吧。除了司令,谁还能这么惯着你?”
茉喜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对着他张了张嘴,她一挺身站了起来,“干吃不长的小兵蛋子,翻你的破书吧!我的事用你管?你自己的老婆还不知道在谁腿肚子上转筋呢。”
茉喜和小武一言不合,一拍两散。小武继续低头读书,茉喜则是回屋吃了一肚子干果蜜饯,又躺上床去打了个瞌睡。肚子说不疼就一点也不疼了,睡醒之后爬起来,她捂着肚子向窗外看,心想这小崽子真是赖,两副药都打不下来它,真是个小赖子。
对于肚中的小赖子,茉喜并无柔情。她今年刚满十六岁,若不是瘦得退去了婴儿肥,那她自己还时常带着几分孩子相。她能吃能喝、爱穿爱玩,心里依然喜欢着万嘉桂,唯独不想养孩子当妈——尤其孩子还是个私孩子。
于是下床穿鞋走出了房门,她从门前的五级台阶上一跃而下,咕咚一声跳到了院里。跳过之后转身跑回去,她挥着胳膊,向下又是重重地一跳。
她想把小赖子颠下去震下去,这法子可不可行,她不知道,管它行不行,先试试再说。横竖小武不知道跑去了哪里,院子里空空荡荡的,可以由着她随便蹦。一边蹦,她一边又在心里想,想这小赖子如果没了,自己和万嘉桂最后的关系也就断了。断就断,谁离了谁不能活?
茉喜从台阶上往下跳,从椅子上往下跳,从桌子上往下跳,除了房顶,能上的她全上了。要是有梯子,她真能从房顶上往下跳。
然而小赖子稳稳当当地待在她的肚子里,她气喘吁吁的,只跳出了一身大汗。而当她坐在椅子上喘粗气时,陈文德回来了。
对于陈文德的所作所为,茉喜是一概不了解,只知道他早上出门夜里回来,有时候夜里也不回来,可以连着两三天不露面。万嘉桂曾经说他是杀人如麻,但是茉喜不曾亲眼见过他杀人,所以也无法视他为魔鬼。今天他算是回来早了,不但早,进门时还得意扬扬笑眯眯的,几乎带了点摇头摆尾的意思。对着茉喜吹了声口哨,他扯着他的哑嗓子问道:“今天怎么样?”
茉喜抬手一抹鬓角的热汗,也给了他几分好颜色,“已经彻底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