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有梦想和未来。
两个月以后,柳蓉配了一对假肢,开始重新学习走路。
第五十四章 冬天
走路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因为很疼,就像是在刀刃上跳舞一样,还因为她每走一步,都会重温一遍,自己的身体已经不是完整的这个事实。
“刀山火海”这个词说出来的时候可能轻轻松松,喝多了的时候很多人都说过,“谁谁谁我能为你上刀山下火海”,柳蓉每次想起来都觉得哭笑不得,因为谁也不会真的去上刀山,可她不行,她现在必须要上。
高中那会,有一个校友到学校做过一个报告,讲的是自己的真实经历。大学长已经毕业十二年了,高中没能读完,得了淋巴瘤,一度无法吞咽东西,连唾液都要吸出来。
他说:“吞咽唾液这个动作,很多人很多时候恐怕做出来的都是无意识的,只有我那时候明白,能做这个简单得大家都注意不到的动作是多幸福。”
只有柳蓉明白,能做走路这个简单得很多人都注意不到的动作,是多幸福。
她甚至想,如果不能活得像个人一样,那不如立刻去死。可她不能死,她觉着不甘心,她恨这个世界,还没有好好报复过它给予她的全部不公平。
人在最最难过的时候,总是想要找一个具体的什么东西去恨的,愤怒能迅速地提升一个人的潜力,是一根最坚挺的支柱。柳蓉本能地想恨点什么,可是周围没什么好给她恨的,每次看见她爸妈强颜欢笑的表情,她都只会想哭,于是她只能反社会了。
她每天在医院里低着头,一步一挪,低着头,不声不响,牙关咬得紧紧的。她现在明白为什么电视上或者杂志上拍出来那些很痛苦的人都低着头了,因为人紧紧地盯着地面上的某一点的时候,心里会产生某种麻木的感觉,好像一时的苦是苦,一辈子的苦就不是苦了。
人要是抱着“熬一阵吧,熬过了就……”的想法,就会觉得这一步一步特别难捱,可是当他觉着这样的日子将会绵亘到他活着的最后一天的时候,反而就淡定了。
都这样了,还能怎么样呢?
有人说精神上的痛苦要远远大于肉体上的痛苦,譬如失恋,譬如人生低谷,都能让人生不如死,其实这种说法大多数是不客观的,因为这个世界上绝大部分失恋失业、被什么人伤害过心灵的人,都没有断过腿,所以得不出一个更加客观公正的结论。
其实身体疼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大脑里就一片空白了,也就无所谓精神上痛苦不痛苦了。
柳蓉撕掉了她的假面具,上了c大以后,有时候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乐观开朗且善于交际的人了,而今,她又重新变成了初中时候坐在教室角落里、每天想很多的事,说很少的话的那个女孩子了。
她读很多的书,或者玩一些魔方数独之类不用很大力气的小游戏,别人跟她说一句话,她要半天才反应得过来该怎么接话,不再无时无刻地观察别人,等攒足了力气再重新戴上假肢练习走路。
必须要走下去,她这样对自己说,死也要走下去。
同样这样对自己说的,还有胡蝶。这一年,她度过了最寒冷的一个冬天,没有漂亮又保暖的大衣,没有取暖用品,没有可以哭诉的亲人朋友,甚至没有一个不管真情还是假意,笑着给她暖手的恋人,没有钱。
她走到了这一刻,终于只剩下了自己,她像这个世界上一切生活在一个那么大的城市、却只有巴掌大的一块落脚地的人一样,开始期盼起春天。
雪化了以后,天气会暖和起来。
世上的路有千千万万条,可不知为什么,留在她面前的都是堵死了的,她跑到很远地方的三里屯,想找个地方能让她走穴糊口,可是腿都跑细了,也没人愿意要她。
别人都夸她长得漂亮,在ktv里给她鼓掌,夸她唱得好,还学过跳舞,可是那都是玩的时候,等到真到她企图相信他们的话,想以脸、唱歌或跳舞来糊口的时候,才发现他们都是骗人的。
她厚着脸皮,带着自以为很美的笑容到每一家酒吧去敲门,第一天根本连老板人都没见到,第二天倒是有一家酒吧老板肯见她,老板爱答不理地看了她一眼:“我们这不缺走穴演出的,你会什么呀……什么?会唱歌?呵呵。”
有人说“呵呵”两个字就暗含着“你是傻逼”这个信息,胡蝶听见这声冷笑当时心里凉了一半。
“你看看大街上那么多漂亮小姑娘,有几个不会唱歌的?夜总会坐台的那些妞包装包装,都能直接出唱片。这有点说不过去吧?会乐器么……什么?你还好意思自称艺校毕业的,没有两三种乐器拿得出手,啧啧……小姑娘,你哪,上别处看看去吧,我们这不缺人,真不缺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