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要说后悔,陈青临是真的没有后悔过的,他那一枪扎下去,是为千千万万枉死的兵报仇,他不管定北侯有过多少功勋,也不管他有什么理由,只知道因为这个人刻意的拖延,让飞鹰关险失,让他丢了四万条人命,让他不知该如何去面对这些人的父母妻儿,这一切,让他那一刻的脑海里除了杀死这个人之外,再无其他。
大冲已报,现在就算是千刀万剐,他也认了,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他的妹妹已经嫁人,而他现在无妻无子,除了可能会因为他的事,让她在婆家的待遇变得差一点,于性命上应该不会牵连到,而且他相信自己的眼光,相信顾屿不是个见风使舵的小人。
临到京城的时候,押官才让手底下的人把陈青临从囚车里拖出来,用冷水给他从上到下草草冲洗干净,换了身干净的囚服,押到了京畿,其实以往押送到京城的犯人多是异族俘虏,押送的方式大同小异,异族俘虏体魄强健,尚且有三分之一的人挺不到京城,报的都是路途猝死,或畏罪自尽,很多押官为了省事,走到半路上就能把俘虏折腾死,然后上报就能回去了。
常年在西北同异族作战,陈青临的体魄强过许多的异族蛮汉,不仅一路上挺过来了,寒风天被冷水冲,就连抖都没抖几下,换了身干净囚服,看上去竟然就像是一路上没怎么受苦的样子,押官也不怕他再得势报复,基本上用他这囚车送过的人,别管是多大的官儿了,就没有能活着回西北的。
而陈青临,也确实没什么报复的心思,闷不吭声跟着人进了大牢,只等什么时候宣判,判他是个砍头腰斩还是凌迟,他大宁律学得不怎么好,但总归没有再多的死法,他其实比较希望是砍头,因为听说有经验的刽子手砍人的脑袋是非常快的,基本上都感觉不到疼,他不怕疼,但怕死亡的过程被无限拉长,让他有胡思乱想的时间。
牢房四四方方,里外青砖不透风,比囚车里暖和,还有压软了的干稻草铺的床,干净的两个碗放在地上,一个盛水,一个盛饭,牢饭都好,两块浓油赤酱的大五花肉,半边青菜铺着,半碗白饭打底,还冒热气。人一安逸了,就容易多想,陈青临枕着自己的胳膊,一会儿想自己的死法,一会儿又想这辈子连个女人的床都没上过,就这么胡思乱想了很长时间,忽然听见外头有动静,他朝门边看去,然后就见到了顾屿。
顾屿和牢房大约是八辈子也打不着的关系,矜贵俊秀的世子爷进来的时候,衬着整个牢房都有了光芒,陈青临忽然想起一个叫蓬荜生辉的词来。
“也难为你第一时间就来看我……”陈青临想扯个笑,但发现自己根本笑不出来,只能退而求其次,对顾屿点了点头,说道:“我这次连累你们了,看过我就走吧,我看过信了,若弱还怀着孩子呢,就先别告诉她了,只说我在边关,瞒个两三年都成。”
顾屿道:“确实没敢告诉她,等日后舅兄可以再同她解释,圣上已经把这件案子全权交由文卿来处理,舅兄只要把自己经历过的事情不添不减地录一遍供词就够了,其余的交给文卿。”
陈青临呆了片刻,失笑道:“文卿,我现在是难捱了一点,可你也不需要编这样的瞎话来哄我,这事就算圣上交给你去办了,你也不能就这么徇私替我脱罪,我犯的是死罪,我自己心里是清楚的。”
顾屿摇了摇头,却没有说太多,他在审问犯人之前见徇私见了这一面,已经够让人说道的了,更不可能再给什么明显的提示,他身后还有刑部的官员陪同跟着,于是只道:“并非徇私为舅兄脱罪,圣上自然有圣上的道理,倘若圣上真信了舅兄杀害上将的罪名,也就不会有派文卿彻查案情这一出了,舅兄有罪无罪,并不是舅兄和文卿可以定的,看的是定北侯。”
定北侯如今只是个死人,陈青临感到一阵好笑,但见顾屿明亮的双眸,到底也没再多说,只是点了点头,顾屿走近了一些,对他道:“这位是刑部掌狱张衮大人,同我有些私交,舅兄在牢里若有什么不顺心的,只管找张大人就是。”
陈青临看了看顾屿身后毕恭毕敬的刑部掌狱,愣是没怎么看出正三品官儿的傲气来,看着甚至有些巴结的意味了,顾屿只当不知,态度仍旧温和可亲,又和陈青临说了几句话,才转身告辞。
正如顾屿所说,此案并不是陈青临认不认罪的事情,看的还是定北侯,他只要论证了定北侯确实有过,而且过失大到该死,就能替陈青临洗脱死罪,至于活罪,免官降职一类,那就更好说了,武将不比文官,用一个少一个,只要人活着,就迟早就再回去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