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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江没有铜镜去看,也没有借水面去看。他无比熟悉自己的身体。

他脱去上衫,站在屋中,手伸到后腰处,指尖摸上了那道痕迹。沿着轮廓,勾勒出了一团火焰。

旁听到的话,历历在耳。火焰形胎记……整个会稽郡城,都在找一个后腰有火焰胎记的儿郎,千辛万苦。却没有人知道,少年李江的后腰处,这道胎记,伴随他从小到大。

少年垂着眼,手指抚摸着后腰的胎记,指节发抖,面上则露出茫然的、似是而非的表情。

李郡守……李家……会稽……

他恍恍惚惚想着,原来是这样吗?

原来他竟是李家那个早早丢失的小郎君吗?

这些年,他跟着李信一伙人,到处跑,到处闯。他偶尔听说过会稽李家在找孩子,只听过一耳,却从来没认真听过。会稽李家,那是百年名门,和他这样的地痞流氓无赖,有什么关系呢?

李江从来不敢奢望自己和那样的大家族扯上关系,他人生最想做的事,也不过是赢了李信。在一众兄弟间,振臂一呼、众人跟随的那个人,他希望是李江,而不是李信。他跟着李信这么多年,他羡慕又嫉妒,他满心把李信当成自己的目标!

却突有一日,他得知,原来可以不是这样的。

李信……李信算什么呢?

和百年大家李家比起来,李信犹如蜉蝣一般渺小而卑微。

李江……李江他又本是李家那个郎君啊。

幼年走丢,失踪多年,生死无望。

那个孩子,独自在人间爬模打滚许多年,自己教自己成长,自己养活自己。该学的,他没有学过;不该学的,他学了一身。他无数次回想自己的幼年时期,也只记得被拐后暗无天日的生活。是李信领着他们逃了出去……此后他们便一径跟着李信混了。

所有人都信任跟随李信,李江独独不那样。他永远在不服气,永远在不肯认输。他将自己的心事掩埋得那么好,因为他连和李信分庭抗争的勇气都没有。他是否应该有比李信好得多的人生呢?

无数次去想象。

却没有一次想得到李家。

他是被抛弃的那个人,他从来不曾指望过不被舍弃的人生。人生艰难,他自幼就知道。而又假如,他其实不必知道呢?李家那样的人家,他大概只有在梦中,会留恋一二吧。也许他幼年时锦衣玉食,也许他本该成为和现在完全不一样的人……但是人生在中间出了个岔道口,拐了个弯。从此后,天南海北,再也不曾梦回故园。

少年呆立在屋中。

惶惶然,他想了好多。

他想,也许李郡守找的那个孩子,正是自己。是啊,当然是自己啊。这个胎记,又不会每个人都有。

这从天而降的馅饼,将少年砸得晕头转向。

李江想要立刻冲去官寺,去证明自己的身份。他却又同时想到方才在街上看到的李郡守。如果自己是李家二郎的话,那李郡守,便是他的亲身父亲。他的父亲,是会稽郡中的郡守,高高在上,万人敬仰……而他,却是地沟里一个踢到哪、滚到哪的小流氓。

没学识,没才华,没有能和身份相配的一丁点儿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