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找到这的?”袁月苓一边拉着周嵩离开刚才的房间,一边压低声音问道,声音里满是难以抑制的焦躁。
显然,这不是被魔王绑架的公主迎接前来营救她的王子的态度。
不过,周嵩这会儿没空计较态度。
“我就是找来了啊,运气好嘛。走这边,没什么人,咱们都穿着他们的衣服,很容易混出去的。”周嵩指了指他来时的方向。
“警报响了,马上就会有人来,你运气再好也是自寻死路,跟我来。”袁月苓不由分说地拉着周嵩,往另一个方向快步走去。
“你,刚才在干嘛?那个,那个,那个人是怎么回事?你,你还好吗?”周嵩有太多话想问,以至于有些语无伦次。
“你是不是……你把……你从哪弄来的这身衣服?”但是袁月苓似乎并没有听见,反而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就是那个保安老头的,他在院门口倒完垃圾,就换了衣服出去了,我就把他衣服拿了。咱们这是要去哪?”周嵩现在脑子有些木木的,顺口实话实说,但最后还是找补了一句正经事。
“去哪?能去哪……当然是出去啊,你来,不就是来救我出去的嘛,我谢谢你啊。”也许是因为缺乏运动或者是情绪激动,袁月苓边走边讲话竟有些喘粗气。
千万里,我追寻着你;
可是你,却并不在意。
你不像,是在我梦里;
在梦里,你是我的唯一。
“我知道有一个出路,但是我自己打不开,你来了就好了。”袁月苓解释着。
周嵩喵信喵疑:“那太好了,不过你确定能出去吗?这可是地下。”
“确定,是垃圾清运的路线。”
说话间,转过一个t字岔路口,前行不远,遇到了一个正在拖地的人,看装束也是这里一伙的。
她察觉到有人来,站直身子似乎是打算打招呼。
周嵩赶紧闭上嘴,压了压帽檐,打算蒙混过关。
没想到袁月苓一拽他的胳膊,转了个180度,向着另一个方向走了过去。
“不是,没事的,她们认不出我的。”周嵩跟在袁月苓后面低声说。
“……出口在这边,太紧张我记错了。”过了一会,袁月苓才声音急促地回答,头都没回。
袁月苓除了瘦了一些以外,看起来变化不大,只是言语行动又恢复了当初在学生会时的干练,甚至还多了一些居高临下。
也不知道这些日子里她都经历了什么。
周嵩的鼻子里嗅到了一丝背叛的气息,他当然希望这不过是受害的妄想,因而心存侥幸。
关键是,都走到了这一步,似乎也没有第二个选项留给他了。
二人来到了一个走廊尽头的铁栅栏门前,门里面没有灯,黑黢黢的,但还是能隐约看到一个带转盘的密闭门。
“就是这里了。”袁月苓伸手拉下门旁边的一个拉杆,食指粗细的铁栅栏门就悄无声息地升了起来。
“这是战时的应急疏散通道,打开就能出去。”袁月苓指着这个转盘说。
“刚才不是说……”周嵩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你话什么时候这么多了?衣服脱给我,去开门。”可是刚开口,就又被袁月苓打断了。
“为什么你不能去开门呢?”周嵩心平气和地请教道:“我在外面看着。”
“我力气不够,共生已经没有了,你没感觉到吗?”袁月苓的语气更焦躁了。
我还是喜欢你温柔的样子,周嵩心想。
也罢,以自己对她的了解,如果她真的不对劲,应该是千方百计温柔可人,请君入瓮才对。
这种不加掩饰的不耐烦,也许反而说明……
周嵩知道,这有些牵强,但是如果就这么僵持在这里,下一步还能做什么,自己也不知道。
青年把上衣脱下来,交给自己的爱人,然后就进去双手抓住了转盘。
一、二、三。
周嵩舌顶上牙堂,卯上力气想展现一下男子气概,可那转盘没给面子,纹丝不动。
他停下来搓了搓手:“咱们一块来吧,这太紧了……”
“这道铁栅门从里面打不开的,我不能进去。”周嵩还没回头,就听到了袁月苓冷静地回答。
“哎,要是共生还在……”周嵩忽然发现,自己已经适应了共生不存在这件事了:“共生没了是怎么回事啊?你知不知道?”
他一边问,一边咬牙切齿地跟转盘继续较劲。
“知道。”
“嗯?是怎么回事?”
“嗯,这里有个,有个人,怕你找来,把共生给解除了。”袁月苓平静地回答。
“就是那个给你一对一洗脑的女人吗?那么有本事的吗?明明盼望她们,想了那么多办法都不行。”周嵩认为,也许现在自己应该立刻放下转盘,先冲出这道栅栏门才对。
可他犹豫了。
他喘着粗气,两臂青筋暴起,转盘看起来似乎是开始转动了,但手上的反馈告诉他并没有。
“原来你都看见了啊。也是,这谁能想到呢?”
“她们这些人都是疯子,男人要都是恶棍,那我算什么?她们自己都没有爸爸吗?而且,就算没有共生,我不还是找来了?”
周嵩与圆盘的第三次较量中,圆盘终于露出了败相,开始不甘地转动起来。
周嵩连忙地快速转动圆盘,很快,门便开启了一条缝。
“打开了!”周嵩兴奋地一把将门整个拉开,仿佛门后就是自己卧室里的温柔乡。
可是,门后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堵冷冰冰的水泥墙。
这一瞬间,周嵩的心里很平静,他知道自己最后还是赌输了。
愿赌,服输。
周嵩回过头去,铁栅栏果然已经又被放下来了,隔着手指粗的栅栏,袁月苓已经离开了刚才拉起栅栏门的拉杆,站在稍远的地方,望向他们刚刚来时方向的走廊。
“袁月苓,我很遗憾。”所谓哀大莫过于心死,周嵩不知道自己还能再说什么。
袁月苓没有回头,半分钟后,有脚步声渐进,两个“她们”的人急冲冲地出现,然后在袁月苓面前停了下来。
袁月苓跟她们说了些什么,然后那两人就如临大敌地走了过来,其中一人从袍子底下抽出一支前段分叉的塑料棒,穿过栅栏的缝隙,冲着周嵩的小腹刺了过来。
周嵩本能地向后一缩身子,避了开来,空气中只留下一股电弧烧焦灰尘的怪味——是驱赶大牲口用的电击刺棒。
“自诩正义的骑士终于来索取自己走失的奴隶了?”更多的一群“她们”从走廊尽头的拐角处鱼贯而出,人未到声先至的,是为首的一个最矮的。
她讲的是中文,而且周嵩总觉得这声音耳熟,但一时想不起来。
矮个子似乎是有些地位的,刚才两个拿着电击棒跃跃欲试的喽啰,看到她来,便退了回去,一副等待新指示的样子。
“我早就说过了,周嵩这种人就像蟑螂一样,不会自生自灭的。”矮个子走过袁月苓身旁,右手从长袍下亮出一柄很大的金色左轮枪,然后抬手甩开弹仓,一边一粒一粒地装填子弹,一边继续向周嵩逼近。
而袁月苓这时才默默转过身,跟在了矮个子身旁。
“袁月苓……”周嵩念出了这个名字。
“你以为,袁月苓还是那个被你跟踪骚扰求生不得,只能在宿舍里咬着牙流泪的小姑娘吗?”矮个子装完了子弹,拨动了一下弹仓,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你以为,袁月苓还是那个被你恣意蹂躏求死不能,只能在出租屋跟妓女谈心的傻女人吗?”
手枪弹仓的转动缓缓停止,雕满蛇麟图案的金色枪身闪烁着诡异的光芒。周嵩已经可以看清她脸上的金色面具上的纹饰和细节,在面具左眼下方,有一个小小的罗马数字“2”。
“有遗言吗?”矮个子在栅栏外2米的地方站定,一个手枪不会射失的距离。
“有,”周嵩点头道:“请让我和袁月苓再说几句话,五分钟就好。”
“她这几年已经听你说得够多了,她不想再听你说话了。”
周嵩后退了两步。
其实在逐步了解这个所谓的“隐修会”的来龙去脉之后,他对于自己事败身死这件事,也是做了心理建设的。
前两天在医院的院子里吃蛇的时候,他想的就是,如果找不到袁月苓或者太晚了,那就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他也不是完全没有想过,袁月苓已经被洗脑了的可能性,但最后还是落入陷阱,毫无反抗之力……
客观来说,这其实很难用一个“蠢”字来概括。
如果飞蛾知道它所扑的光明其实是一团烈火,它还会义无反顾地扑进去吗?
倘若这是一部电影,现在也到该再次反转的部分了。
“二号,等一下。”是袁月苓的声音。
果然!
周嵩猛然抬起了头,他看到袁月苓跟那个矮个子二号说了些什么,然后,把枪接了过去。
“这事儿不难,早就说让你试试的。”二号满意地让开了中间的位置。
所以呀,这个片子应该这么拍——
袁月苓其实一直都在演戏,现在她拿到了枪,就该把这些人都干掉,然后和男主周嵩一起逃出生天。
……
袁月苓把枪口对准了周嵩。
周嵩双手紧紧握着铁栅,心里翻江倒海。
“难道我们之间,真的就只有仇恨了吗?”周嵩红着眼睛,一字一句地问。
袁月苓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容:“你让我流血,现在我也让你流血,很公平吧?”
她张开了手枪的击锤。
“你别忘了,我是为了救你才来到这里的,你别忘了,救你也不是我的一厢情愿,是你让我来救你的。”周嵩说。
袁月苓又笑了一下,这次没说话。
“我们在一起的这么长时间,那么多美好的回忆,对你来说就一文不值吗?”周嵩提醒她。
快醒醒啊,醒醒啊。
袁月苓垂下了枪口,用一只右手扶住了自己的脑袋。
周嵩心在狂跳,她是真的动摇了,还是在继续着猫戏老鼠的游戏?
答案当然是后者,因为三秒后,少女就重新举起了枪口:“仔细想了一下,跟你在一起的时候,还真的找不出一点点快乐的回忆呢。”
“哈哈,行吧。”周嵩笑了。
这一路走来,他一直都以为自己可以无所畏惧。
可当他真正面对枪口的时候,还是无法克制汹涌的恐惧。
他的目光越过枪口,望向袁月苓的脸,那张令人魂牵梦绕的脸依旧美丽,但却又冷若冰霜。
不久之前,她和我,还那样地缠绵过,那样地畅享未来,周嵩想。
但此时此刻,在她的眼睛里,除了冷酷,别的什么都不剩下了。
这就是女人,不是吗?女人是没有心的,我早就已经知道了,就像知道你背叛了我一样。
周嵩忽然产生一个可怕的想法,如果刚才自己没有从大个子手上把她救下来的话,如果就这么让她死在那人的手里的话……事后,会不会自己还抱憾终身,一辈子谴责自己,然后终身不娶呢?
完全有可能,不,那简直是一定的。
算了,死都要死了,与其破口大骂,不如说点漂亮话。
“你说得对,我让你流过血,现在是该还你了。能死在自己最心爱的人枪下,也是我的福分。如果,没有我对你来说,真的如此重要的话……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周嵩这样说着,后退了几步,背靠在墙上,挺起胸膛,成功地装出了无所畏惧的样子。
然后,他似乎真的无所畏惧了。
“杀了我,然后回头,可以吗?”周嵩认真地提出了自己的诉求。
袁月苓说:“你好啰嗦。”
接着,是一声枪响。
枪响的时候,周嵩以为自己死了,而且还觉得,死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困难,而且而且,自己在最后的时刻,还像一个男子汉。
然后,才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卷着灼热的风,啸叫着划过左耳畔,紧接着是令人眩晕的耳鸣,侧脸一片灼痛。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左脸,手上都是鲜血和碎石,又看向耳侧墙壁上的弹孔,才终于发现自己还活着。
周嵩的膝盖忽然一软,颓然坐在了地上。
“这么近还能打偏?你该不会还是心软了吧?”站在旁边的二号嘲笑道。
“何必为了陈年往事而动怒呢?”袁月苓抬起了还散发着淡淡烟雾的枪口,声音懒洋洋的。
“好涵养,过去怎么没看出来?”二号假惺惺地鼓了几下掌,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
“一条小舔狗罢了。”一块小小的碎石被袁月苓用鞋尖踢起,划了一条弧线,轻轻打在了周嵩满是血污的脸颊上。
小石头并没有给周嵩的脸上造成什么实质性伤害,但周嵩感受到的却是,整张脸都被击碎的剧痛。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般一跃而起,扑了过去,但又被铁栅栏所阻止,只得把脸尽量塞进栅栏的空隙,咬牙切齿地喘着粗气。
“看看,像不像哈士奇?”袁月苓转回头去,轻蔑地揶揄,引起了周围女人的一片哄笑。
“对,我是狗,那你是什么?”周嵩终于忍不住咆哮道:“你这狗曰的,赶快杀了我!士可杀不可辱!”
“啧,郭楠真下头——你不会真的打算放过他吧?”二号夸张地掩住面具后的鼻子,并没有加入发笑的人群,上前来了两步。
“为什么不呢?”袁月苓歪过头,手里转动着那把手枪,轻描淡写地回答道:“杀了他,他还以为自己在我心里有多重要呢。说到底,我有今天也得感谢周嵩,要不是他,我也不会来到这里,不会加入隐修会,不会找到人生的真正方向和意义……”
“呵!”二号冷笑道:“说得冠冕堂皇,还不是心疼你那旧情郎?对了,这个你掉在病房了,刚才忘了给你。”她拿出了一个金色的面具,交给袁月苓。
袁月苓道了声谢,接过面具戴起来,顺手拉起了兜帽。
当她再转过脸看向周嵩的时候,看起来已经与在场的众多“她们”几乎没有了任何区别,除了左眼下方的罗马数字“1”。
“想想看,”面具后,袁月苓的声音听起来变得遥远而陌生:“我们梦寐以求的未来马上就要降临了,没有观众将是一件多么遗憾的事情?”她一边高谈阔论,一边信步走向周嵩。
“你看看你自己,”她停了下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周嵩:“你之前是个毫无用处的寄生虫,现如今是个被通缉逃亡海外的杀人犯,阳光下从来都没有你的立足之地。接下来的日子里,你得要从街边的垃圾桶翻衣服穿,跟桥下的野狗争地盘睡,跟下水道的蛆抢食吃……”
戴面具的女人自持有栅栏的阻隔,骄横地步步紧逼,周嵩却后退了一步,离开了栅栏,低头蹲了下去,双手捂住耳朵,全身颤抖,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
“到时候,我一定会盛情邀请周叔叔来,让他参观一下自己的宝贝儿子,是如何‘出人头第’的……”戴面具的女人话像是对周嵩说的,声音却高得好似生怕站得远的人听不清。
“你变了。”周嵩依然埋着头,看不到表情。
“是你看不清而已……”戴面具的女人俯下身,声音却变得很轻,好像生怕眼前的人能听到似的。
女人一边说话,一边举起了自己的右手,伸出食指和大拇指,对周嵩比出了那个经典的“一点点”手势。
周嵩终于反应过来,那个海边的棒国老板为何忽然发怒了。
他刚才还萎缩成一团的身体忽然伸展开来,跨步向前,一双手迅速向前探出穿过栅栏的空隙,扣住了女人的咽喉。然后他低下了头,将全身的力量集中到了手指上。脖颈柔软的部分被钢铁般坚毅的双手捏扁,只剩下崎岖的脊骨在做最后的抵抗,就差一点了……吧?
还没来吗?
在一片死寂中,周嵩预想中将会撕碎自己的弹雨,迟迟没有到来,却感到有几点温暖的雨滴,落在了他的手腕上。
“还挺精神的。哼,我以为你没戏唱了呢。”
熟悉的声音近在咫尺。
周嵩有些诧异地抬起了头,戴面具的女人讲话依然气定神闲,好像扼在周嵩掌中的,是不相干的谁的咽喉。
周嵩忽然想起了那个“疯子”,那个不久之前也在扼着同一个女人咽喉的“疯子”。
“别急着寻死……”女人又上前了半步,手里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把电击枪。
“你得活着……”诅咒般的呢喃磔身抽胁。
“你得好好活着……”梦呓般的癫狂噬骨焚心。
……
……
“把这条死狗丢远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