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一棵粗槐下,一张石桌隔开两方人。许文容坐于对面,神色仍然淡淡的,吩咐下人上茶。许文容亲自为二人倒茶,手高高扬起,姿势优美成画。叮叮叮的水声中,碧绿叶尖在沸水中旋转,在一团雪白中,开出一簇簇清新的茶花。
这倒茶的手艺,足见此人的功底,一般人也做不到。
楚清露接过茶盏,细细打量下,声音清越如玉落,“一流的名器配一流的茶,墨盏青茶,可比水墨花开。许大人是懂茶之人。”
“你看清楚了,这不过是普通的一杯茶而已。”许文容冷淡道。
楚清露同样没有多热情,跟受天下学子尊敬的国子监祭酒说话,节奏也掌握在她自己手中,“我翻看前人书卷,得知前朝喜好斗茶。茶色贵白,只有黑釉茶具方能显现茶之本色。此风今朝早已遗失,难得在大人这里重见。”
许文容这才抬目看向这个漂亮的小姑娘,眼底浮波微动。半晌,她慢吞吞道,“你这样的小孩子,我以为该读些圣贤书,好考取功名。前朝遗失了许多书籍,能被你读到……唔,你不怕杂书读多了,废了本业吗?”
楚清露读的书确实挺杂的。
她今世十五岁,表面一本正经,内心极为跳脱,好读闲书。她前世读的闲书也多,随着记忆一日日的清晰,读过的书也被她慢慢想起来。由此两世加起来,她不敢称“博”,却当得“杂”称。
她不认为这是废业,读书人的思维不该只被限制在四书五经中。若只知道读三纲五常,那就是书呆子了。
楚清露和许文容侃侃而谈,傅青爵在一边坐得沉静,借着低头品茶的掩饰,他半低的目光一刻不离开楚清露,眼中有明显的热情和陶醉:不愧是他最爱的露珠儿!
许文容既然带他们回来,便是有服软的倾向。对楚清露的考察,其实从他们一进院子,便开始了。傅青爵心知许文容愿意见楚清露,是看在他的面子上,他实不能给楚清露再多的提示;不然,许文容那本来就不多的探寻心,也要被他的画蛇添足,给弄得消失殆尽。
这些,傅青爵不说,楚清露心里一想,也能猜出。
许文容和傅青爵的博弈,傅青爵暂时略胜一筹,之后的,傅青爵必得给许文容面子。许文容不是一般的博士,她不会因为自己和傅青爵的亲戚关系,就对楚清露照顾有加——多加刁难,才是可能发生的。
楚清露心底也生了好胜心:我并不是依仗傅青爵,才能站到你面前。我所有的学问,都是我自己的,和傅青爵并没有半点关系。你因为不待见傅青爵,把怨气发到我身上,实是不应该的。你看不起我,我非要凭我自己的本事,证明给你看。
许文容在国子监时为她改过一次规定,那她定要出色到,让她为自己再改一次原则。
许文容倒茶,默默听着小姑娘的茶道,时而插上一句,让小姑娘思索片刻。她自然能看出楚清露眼底的野火被自己点亮,她的神色却从来没变过,一直一副并不太当回事的样子。
“先五百年前虏人入侵,占地八千,焚书改制,神灵震怒,以半日无日月警戒九州……”
“神灵警告不过是野史。”
“野史必与正史相连,史书也提到这段时间,京都不见天日……”
“钦天监的监制中有记录,你大约没看过。”
……此言彼语,思路清晰。
话题越来越深入,楚清露的语速越来越慢,思索的时间越来越多。她以茶入手,谈及古人旧制。新朝初建不到百年,礼制不全,旧书残缺,楚清露认为很少有人在这方面下功夫。她绞尽脑汁,把自己的博学展示给许文容。可无论她谈什么,许文容看着心不在焉,却能很快接话。
楚清露暗暗心惊:这位尚书大人记忆力出众,阅书极广。自己故意谈一些少见的野史,她也能从正史中找到依据,可见自己今日的思量,这位大人之前都有过。
楚清露心中有些沮丧,在盛京养的一身傲慢之气,去了七八分。在同龄姑娘中,她觉得自己很厉害,又素有急才,往往凭小计谋能胜一局。
而现在,许文容给她上了一课:在真正的大儒面前,一切小聪明都没用,只会自取其辱罢了。
楚清露之前有些不服气,现在却极为敬佩这个人。她想拜对方为师的决心,也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但许文容对她挑刺的态度,给她一种感觉:这位大人一点都不满意她。
到后来,楚清露已经谈不下去,沉默逼仄。
傅青爵倒杯茶,递给许文容,“姨母,您请!”
许文容与傅青爵的目光对视,少年目色并无压迫,维护心爱女子的神情却也不隐瞒。许文容心里不屑,虽说现在许家和傅青爵的关系不太好,按说她作为许家人,为了和傅青爵交好,该给对方一些面子。但是,许文容要是那么好说话,她至于躲了端王一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