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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理会三三两两赶出来的道士,一径往结衣的屋子寻去。穿廊过堂,丛丛郁郁的树荫在月下,照出狰狞的影子。他步子越来越快,干 脆跑了起来。

她的屋子怎么那么远?啊,是他的错,当初想着要她住的离道士们远一些,彼此就井水不犯河水。可他现在去找她,却要走这么长的一 段路。等他找到了她,便要她搬出来。最好离他近一些,最好让他一出门就能看到她。

青容站在结衣门口等着,看到他来,眼圈就红红的,哑声,“洛浦,结衣……”

洛浦笑道,“你别哭,结衣又骂你了吧?我替你骂回她。”

他越过青容,推开门,看到屋内月光下的竹床,安静地躺着一个姑娘,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面容苍白。他一步步走进屋中,跪在她身 前,着迷一样地看着她合眼的样子。

伸手去拉她的手,温柔地笑,“结衣,不要睡……起来,跟我说说话。”他一遍遍地喊她,想看她跳起来,眼波流淌,嬉笑着扑进他怀 里……他一定不推开她。

青容看他那样,眼圈更红了,捂着脸哭道,“洛浦……是我的错,亲眼见结衣魂魄散掉,她在我跟前倒了下去……我的错。”

从上山开始,那股挥之不去的腥味,一直在他喉口。他一张嘴,血就吐了出来,大滩大滩的血,从指缝里流出,在雪白的衣上,留下暗 红斑斑的阴影,触目惊心。

情到深处,何等荒凉。他摸着她的脸,看着她的眼,一句话也说不下去。

魂魄似乎开始沉寂,心中一场大雪在无休止地下,他被困在其中,雪色萧萧,蓟马无望,世界空虚。那是他百年沉睡的时刻——他恨不 得就这样睡过去。

后来,他跟结衣讲,“我以前总在猜测,我到底是怎么死去?那一刻,我看到你安静地躺在我臂弯里,一点儿气息也没有,我终于想到 ,跟你一块儿死去,也是好的。”

☆、再惜

在洛浦二十多年的生命中,并没有什么是值得留念的。他少年时便已出师,名享天下。那时刚愎自用,进宫去给什么皇帝讲道,亲眼 见到了皇宫中利欲熏心的争斗,并在腥风血雨中,从被昏君赐死的宠妃怀中抱养了沭阳。

那时他连夜逃出宫,身后的追兵或死或伤。他自己也是一个少年,却还要抚养另一个孩子。这天下,人人争斗,这人间,兵戈相向, 根本就不是他所以为的那样。年少的他抱着皇子走在雪地中,前路一片茫茫。

那个时候,他头顶着长休道长的名号,却被各路人马追杀。人人都以为他光鲜满目,背底的,他做过乞丐,进过牢狱。人心,比所有 的妖魔鬼怪都要可怕。

他带着皇子出逃,洛家是不会收留他的了,青云观也回不去了。他只能往前走,这条路踏过了多少人的鲜血,他不能放弃。迟早有一 日,沭阳会长大,他会遵从死去的宠妃遗愿,让沭阳回去,从他父皇手中争得天下,真正做一番大事。

沭阳与他相差六七岁,本来师徒情深,他却很少和沭阳交心。他知道,总有一天,沭阳会回到他本来的位置。这茫茫天地,还是要洛 浦一个人走的。许许多多的夜里,他总是一人独卧,吃着花生,听着漏更,看天一点点发白。

就是在这般寂寞中,遇到了结衣。

这是一个多么爱恨分明的姑娘,又那样招人怜惜。所有人都以为,他从不收妖,那一日却要带着结衣上路,便已经对结衣动了心。其 实不是那样,洛浦只是太累了,他想找个对象,畅所欲言,不必有太多的孤寂。

结衣眼中有寂寥沧桑,却还隐藏天真。

那是洛浦一眼就相中的姑娘。

“我要带她一起走,她要什么,我都给她——只要她跟着我走。”从一开始,洛浦就下了这样的决定。

其实如果结衣那时候没有跟着他走,可要比现在好的多啦。她跟着他,实受了太多的委屈。他不能像自己承诺的那般,让结衣长展眉 ,他还偏偏惹她哭泣,惹她伤心……

此时此刻,洛浦望着床上毫无生机的姑娘,便想起了许许多多的往事。那是谁也不知道的,他不跟任何人提起,默默吞咽在肚子里。 他以为时间还来得及,时间却已经舍弃了他。

他从怀中掏出结心司南佩,想塞到她手中。她手心好凉,握都握不住。洛浦发怔,伤心地想到,这是你一直想拿回去的方小说西啊, 我还给你了,你怎么不要呢?

青容站在他后面,掩着嘴流泪,她怕自己哭出声惊到洛浦,便死死咬住手背的肉,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洛浦看着结衣,突然把她搂进怀里,哑声,“没什么大不了的……结衣,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死么,我陪你。”他一手揽着她贴 紧自己胸口,另一手作出一个繁复的印,往头顶打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