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摸摸。这儿。她伸出左手。我的手摸索过去。这儿,上面一点。她说。我摸到了,一个圆点,一层硬壳。怎么会变成这样?我问。一个愚蠢的记号,等孩子出来,我也要给他做同样的记号,苦命的记号。听说,这样的话,孩子长大成人后,并不会真的苦命。她说。听不出她有什么难过。这孩子一出生,就要受这样的创伤,真是苦了他。我无话可说,但愿像她说的那样,这样做,能使孩子长大后幸福一些。
然后我会到西藏去,到西藏去,找他,我许文艺一定要亲口告诉他,他做了父亲。她平静地说。又是一个惊天动地壮举。我大吃一惊。其实,我不应该吃惊。一个有勇气独自把孩子生下来的人,还有什么事,是她所不敢做的。所以,我很快认可了她的想法,只是提醒她,那么远的路程,路上会吃不少苦头。不过,还有什么苦头,比她已经经历的更苦?你看,看我的老泪又流下来了。你无法想像,你可以想像,她一路到遥远的西藏的千辛万苦。
这是我最后一次碰到她。后来,不知她的去向。
冬天到了。冬去春来,春来冬去,一年又一年,一直没有她(他)的消息,一直没有,没有……
她迷惑了
故事可以这么讲,还有这样讲故事的人,只许听,不许问,还不能弄出声音。故事一路听下来,并没有像老奶奶说的那样,到故事结束,所有问题都自动解决了,球球心里反倒存了好些疑问。一个故事,不让听的人参与,谁能一直亢奋呢。尽管老奶奶讲得煽情,当中还流了几次老泪,好像是自己的故事那样,讲述当中,投入很深的同情和感情。但是听到后来,时候也不早了,夜里到处都是困倦,球球有些疲乏,便开始在椅子上迷糊,耳边老奶奶断断续续的声音,更使她昏昏欲睡。不过,她不敢睡着,她甚至有意识地抵抗睡意,因而听的也不完整。“许文艺”这个名字,她觉得熟悉,却想不起来,在哪儿听到过。还有勇气、孩子、记号、苦命、西藏、父亲,这些怎么也连不到一块的单词,零零碎碎地跳进她的脑海。她觉得老奶奶故事没讲完,故意卖关子。她说“一直没有她(他)的消息”,这个“她(他)”,是男的他,还是女的她呢?球球最想知道结局,但老奶奶总喜欢制造悬念,上回算婚姻之命,也是这样。那个他,回来没有呢?那个她去了西藏没有呢?那个孩子生下来,死了没有呢?不把这些结果讲出来,算什么完整的故事呢?像“九九艳阳天”那首歌里,十八岁的哥哥和小英莲的结局,害得人猜来猜去,把心情弄得时好时坏。还有,那个女孩子的丝巾,是什么颜色的呢?会不会也是红的?那个女孩子真有勇气,生孩子,到西藏,为了爱情,多么伟大啊。
故事听得并不舒服,因为那老奶奶的嗓子里一直卡着一口痰。她即不吐掉,也不咽下去,好像故事就是从那口痰里诞生的。她旁若无人的讲述,像风刮过街面。球球被她嗓子里的声音搅得喉咙发痒,心里发痒,却不能吱声,这使她听故事时,无法专注。这个故事使球球暂时忘记她找老奶奶的主要任务,故事没有结局的结局,那样悬着,就像老奶奶嘴里的痰一样,令她难受。
你晚上不是做贼去了吧,这么迟了,还醒不来,老板娘叫我来喊你呢!黑妹敲响了球球的门,气喘吁吁地说完,立即“登登登”地走了。球球“啊”了一声,回应道“马上就来”,便起床洗梳。抬身一霎,她感觉自己像从某种物体中分离出来,全身酸痛。好像刚做了一场噩梦,夜里被什么东西压了,胸口异常憋闷,脑袋也是昏昏沉沉的。
她记得昨天回了一趟家,很累,加上脚疼,在白粒丸店吃了一碗白粒丸就回来了,睡得挺早。想到脚,她才感觉它们在疼。血泡大约是夜里睡觉时磨穿了,脚上留下几道凝固的血迹。她晃了晃脑袋,里面灌了水一样,咣当直响,耳边似乎还有人喃喃自语。她这一觉睡得太沉了,似乎沉到了母亲的子宫。现在醒来了,好像遗忘了什么,于是她记起母亲闪了腰,病倒在床。但是,遗忘的感觉并没有消失,她只得一边梳辫子,一边拼命记忆。辫子编得很不顺利,编了拆,拆了编,反反复复好几遍。她还是没记起来,遗忘了什么。她倒是记起了夜间的梦。她梦到自己怀孕了,傅寒离开了她,到了很远的地方,没有消息。她只有去找老奶奶算命。那时是春天,她赶路热了,把红丝巾攥在手中。老奶奶坐在百合街的阳光里。老奶奶穿得比春天还鲜艳。但她怎么也看不清老奶奶的面容。她记得老奶奶摸了她的肚子,她的手很温暖,贴在肚皮上,温馨就把她包围了。她不断地找老奶奶算命,算婚姻之命,她再一次想知道,她会嫁到哪里去。但是老奶奶不说,或者是不愿意说。她始终没有问到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