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她慢吞吞地潜到断桥转了一圈,到枫林里转了一圈,她摸了摸那棵树上的字,她希望他也刻下了另一行。当然,她失望了。她张大鼻孔捕捉空气里青苹果的气味。但是,她发现,她的鼻子不灵敏了。除了肮脏的腐菜叶,河里飘浮的机油,还有别人嘴里嚼着的槟榔等比较明显浓重的气味,她已经不能轻巧地分辨与捕捉到她想要的东西。她甚至还询问了罗中国,罗中国说,前几天在程小蝶家看到过傅寒,大概是呆腻了,提前回学校了吧。罗中国对球球很客气,客气得生份。自从那天晚上,他在球球身上胡乱爬过一回后,他就自觉地疏远球球,并且不再到白粒丸店去了。
傅寒从小镇消失了。球球的嗅觉彻底迟钝。经过胡同,经过老板娘的家,那么近的距离,她还是闻不到青苹果的味道。她失了魂似的,天天在心里喊,天天在心里问,一会儿怨恨,一会儿想念,哪怕老板娘每天给她炖上一碗鸡汤,她的身体仍是飞快的削瘦起来。
没有道理啊,难道真的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走了吗?这么无情吗?在镇里,你还有别的女朋友吗?程小蝶呢?你和程小蝶到底什么关系?傅寒,傅寒,你太让人伤心了。你有过一个孩子。但是,他成了一团血球,像毛燕说的那样,被扔进了垃圾桶,也许被狗叼走了。你在意吗?你不会在意的,你身边有那么多女孩子。可是,为什么不和我告别,我不会成为你的累赘,我不会让你不快乐,我也没有向你妈妈告密。球球眼泪越来越多,并且动不动就满面流淌。她坐在偷偷喜欢傅寒时,常去的那片地方,她希望他在断桥上忽然看见了她。他拥抱她。紧紧地。把她嵌进他的肉体里。
球球到底没有见到傅寒。
大约是半个月后,她收到傅寒从学校寄来的一封信。信是这样写的:
球球:
对不起,不辞而别。但是,这样也好,避免分手时彼此难过,我想,这是一种比较理想的告别方式。我是非常喜欢你的,你不要有丝毫的怀疑。只是我们相距太远,我再沉迷下去,只会给你带来更深的伤害。你知道,我妈妈无论如何是不会同意我娶一个乡里妹子的。球球,我辜负了你,深感不安,我会永远歉疚。不要恨我,球球。
傅寒于学校
似乎没有丝毫的惊讶,又似乎是被这种突如其来的事情击懵了。她将字句反反复复地看了无数遍,只觉得眼前事物飘忽不定,太阳里有火焰跳动,有枯枝噼哩啪啦地燃烧并爆裂,将火焰冲散了,落下许多零碎的火花,火花如雪落街面,迅速熄灭了,或者是融入了麻石板里,麻石板像烙铁一样红,光脚的农民,脚板皮被灼烫得咝咝地响。像她出院那天一样,她整个人都轻飘飘的,浑身的水份被蒸发了,肉体像瓣枯叶,被风翻来翻去。她看见了,她被风翻来翻去。从街心,一翻,再翻,碰撞到对面的房子,弹落在那片斜坡上。
县长坐在那里,摊开手脚,烤九月正午的太阳。县长不断地翻转着自己的左臂,好像在火炉上,烤一串什么肉。她无比专注,似乎时刻担心烤糊了,浪费了美味材料。但她的脸却是朝向白粒丸店这边,她的视线,根本没停留在手臂上。她手上冒出来的汗,金黄,倒像烤出来的油。她脖子里也淌汗了,她像炼钢工人,劳动模范,根本顾不得擦拭。球球看见自己落在县长的手臂上,她被县长手臂上的汗粘住了,紧紧地粘住了。她闭上眼睛,县长身上那股属于花母猪的乳香味,慢慢地注入她的心里,她感觉一丝清凉浸润,她通体灼热的肉体渐渐地降温,她这片干枯的树叶,缓缓的充盈了绿色的汗液。
很久没看到县长了。很久没和县长说过话了。在傅寒出现后的这段时间里,她彻底把县长忘了。县长晒黑了,辫子散了一个,更是蓬头垢面,半边脸像块石头,躲藏在乱草丛中。县长的衣服也换了,不知哪里弄来的一件黑衣服,黑啊,黑,像死人穿的那么黑。球球见过躺在棺材里面的死人。县长这身黑衣,使县长具有神秘魅力,但她的性别更是难于辨认。
县长脚上拖的是一双烂军鞋,鞋面和鞋底像藕断丝连的情人,说它们没有什么关系,却仍有些部位连在一块;说它是鞋子,却已全无鞋子的样子。县长这回穿的是裙子,抹布一样的裙子,依稀看出是格子的,比抹布还陈旧,比抹布还要败相几分。这些显然都不重要,县长并不在意,她仍是烤她的手臂,她的手臂既是铁叉又是烤肉,她速度匀称地翻转着。
球球真的像片枯叶翻到了县长身边。她并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