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他始终没有出现。他像空气消失在空气里。
昨天下午,老板娘说,球球啊,镇里的医生都熟,也认得你,明天我们停业一天,到县城的医院去。老板娘已安排好行程。阿姨,等忙过这两天也行,这两天生意特别好,关了门,可惜。球球想再拖几天,她要在去医院之前碰上傅寒。就好像她要死了,哪怕是看他一眼,也要安心一些。
傻妹子啊,你拖得,肚子里的家伙拖不得啊,它一天比一天大,胎越大,你就越痛。恢复起来,也没那么容易,自己的身体要紧啊。老板娘正言厉色,似乎再拖下去,球球自己的性命都有危险了。球球满心恐惧,实在不知道进了医院,会有一番什么样的遭遇。现在,傅寒又好像发现了风吹草动,故意躲起来了。她的心里便慢慢地生长出一些怨恨,一些疼痛,还有一些恼怒。就算是去医院,有他傅寒陪着,牵着她的手,她也心甘情愿,没有什么后悔的。如今,他不但不知情,连人影儿也看不见。她想着想着,眼圈又红了,眼泪叭嗒叭嗒往下掉。
别哭,别哭,明天就去,回来就好了。老板娘也觉得自己话说重了,也很理解球球此刻的心情,因而又温婉地劝慰她。
球球咬住嘴唇,狠狠地点了头,老板娘背底里松了一口气。
到益阳县城去,坐的是林海洋的机帆船。在路上,老板娘就嘱咐球球,上了船,一定要开开心心地样子,让人相信我们到县城去,是逛街,是玩,是买几件秋天的衣服。那林海洋眼尖的很,千万不要让他看出什么破绽来。
这天,老板娘自己倒是打扮得鲜艳夺目。一件藕荷色的上衣,配一条黑色的盖住膝盖的a字裙,露在外面的两条白腿稍嫌粗大,但肯定是惹男人注目的。她的的确确一副上街游玩的样子。球球还是穿那条被染红过的白裙子。那上面有傅寒的气味,洗不掉的青苹果气味。他不能来,他的气味伴着她,她也舒服。她后来原谅他了,她觉得他不会躲着她,他一定又是有什么同学生日,或者别的事情,脱不开身。他毕竟很久没回来,毕竟只呆一个暑假。因此,听老板娘那么一说,她立即就笑了,说,我是头一回到县城呢,真的想好好逛一下。球球笑容很凄凉。老板娘就说,一定要开开心心的样子。听到没有?要高兴地裂开嘴,快快乐乐地笑。你也可以张大嘴,朝天打哈哈,那样的话,谁也看不出来你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球球就试着张嘴朝天打哈哈,结果被痰呛了一下,一阵猛烈地咳嗽,紧接着就是呕吐声。
天,这样不行,告诉我,你现在最想吃什么?老板娘怕她万一在船上呕了起来,那事情就败露了。
苹果,青苹果,酸酸的那种。球球立即说了出来。
呐,吃吧,想吐的时候就咬苹果。两分钟后,老板娘回来时手中多了一个塑料袋。
又一阵温暖涌上球球心头。
上得船来,船一晃,球球就更想呕吐。最终咬青苹果也不凑效,再也控制不住,便探出脑袋,对着胭脂河里哇哇呕吐起来。
这妹子,头一回坐船,晕得厉害。船舱里没多少人,也不知老板娘在和谁搭腔。林海洋到船舱转了一下,就进了驾驶室。
一路上,球球都在琢磨,自己这样做,到底对不对?她只是猜测傅寒不会娶她。如果把怀孕的消息告诉他,说不定他会高兴地要和我结婚,把孩子生下来呢!球球忽然朝很明亮的方向想去。她想起在枫林里,他的种种温存,他们在一起的甜蜜,多么真实啊。于是她后悔了,并且,这种后悔随着船的前行,慢慢地滋长,拉长,像船尾的浪,一波平息了,另一波又涌起来了,她的心绪就这么交替起伏。
船开没多久,老板娘就离开了座位,所以,也没有人打扰她的胡思乱想。
当老板娘满面春光地回到船舱,船,已经进了益阳码头。
球球一看就傻眼了。
河面上排列的乌篷船,像根链条似的,一个扣一个,一个挤一个,数也数不清,好像生了根,把码头都占满了。这码头,比起断桥边上的,不知大了多少倍。说的,笑的,喊的,人声鼎沸,是有别于小镇的另一种热闹。球球觉得这热闹也气派多了,这些人的说和笑,都像见过大世面的人,对于新来的船只和往来的人,司空见惯,几乎不会多看一眼。
林海洋从船上支起一块长条木板,另一头搁在岸上,坐船的,都要从这半尺来宽的木板上上岸。球球从小就走过溪上的旧木桥,因而并不害怕,走到木板中间时,她看见木板微微弯曲,她就想到母亲掐着她的屁股,说要把她“扔了算了”的话,这一晃眼,她都进了益阳县城了,不由有一点骄傲。心想母亲一年上镇里的次数都可数,更甭说进县城了。但是,若有人问起,到县城干什么去了?总不能说,到县城打胎吧?于是转眼她又羞涩了,好像全码头的眼睛都在盯着她,盯着一个大老远进城打胎的乡里妹子。球球正胡思乱想着,老板娘拉了她一把,说,跟紧我,别走丢了。老板娘的话把她刺了一下,她这才为那不可知的手术恐惧起来。不一会儿,她便默默地,眼泪汪汪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