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芙,幸好有你在。”
有她在,还有她生养的一双儿女,方能将他牵绊住,至亲至爱,血脉相连,大约就是如此。
……
第二日,丧仪过半,稍加休息时,宗正寺的两名官员前来报信,称从晋州送来消息,废太子怀悯在听说先帝驾崩后,当夜便忽然跟着服毒自尽了。
其时,赵恒的身边还跟着好几名近臣,听到消息后,纷纷震惊不已。然而,只片刻后,又都恢复平静。
他们在朝为官多年,都知晓当初赵怀悯未被废时,先帝待其有多么爱重,比民间许多溺爱子孙的慈父相比,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想来,父子情深至此,情有可原。
赵恒却是摇头叹息。
别人不知,他如何能不知?
他的长兄赵怀悯,与阿父有着如出一辙的性情。对子女、亲人,再是爱重,都比不过对自己的爱惜。他也许会悲痛,也许会绝望,也许会消耗尽最后一丝奢望,却不论如何,都不会用服毒自尽这样的方式来终结自己的性命。
赵恒什么也没说,直等到白日的丧仪结束,方召来近身的侍卫,问清了晋州祖宅中发生的事。
这几年,守在晋州的侍卫每隔两月,便会传信入京城,交代赵怀悯的情况。
这一次的事,果然也不出他所料,与崔桐玉有脱不开的干系。
他知道崔桐玉想要什么,无非是为了她和玉辞二人下半辈子的安逸和富贵。
他的这位长嫂,一贯比长兄要有城府计谋得多,便是落到这样的境地,也仍旧记得还能为自己争取些什么,让他一时不知该佩服,还是该叹息。
事已至此,他本也从没有过赶尽杀绝的意思,隔日便着礼部与宗正寺以亲王礼操持赵怀悯的身后事。
出国丧期后,又下旨令崔桐玉为亲王妃,给玉辞郡主的封号。
这对母女,往后也算能与寻常宗室一样安稳度日了。
消息传出去后,宗室中的其他亲王、郡王、公主、郡主都无异议,民间亦有称赞之声,一切都看似平淡无奇。
唯有咸宜公主赵襄儿,听说消息后,郁郁不安,于一日夜里聚众宴饮时,借醉酒大放厥词,言辞之间,颇有对新帝的不满,甚至暗指废太子的死与新帝脱不了干系。
在座众人皆劝其谨言慎行,不可随意污蔑造谣。她却一字不听,说至情绪激动时,竟当众号哭,连声不绝。
最后,还是与她分两府而居的杜燕则被人唤来,匆忙捂住她的口,将她带回屋中。
过去,张扬的行事给她招来许多怨恨。这两年,她稍有收敛,可每每遇事,又忍不住脾气,当场发作。
毕竟是二十多年养成的性情,哪里是两年就能轻易改掉的?
好几次,都有人将她的行径一一记下来,在朝中和宗亲之间到处流传,逼得赵恒一再削去她的食邑,到如今,已与其余公主相差无几。
到这一回,再被人传至宫中,俨然又引起轩然大波。
赵恒无可奈何,干脆将她公主的爵位降下一等,变作亲王女该封的郡主,又命她出城,在皇陵中守足年。
姊弟之间的情分,在这一年也算彻底到头了。
兄弟姊妹之间,没了父母的维系,便仿佛断了韦编的书简,轻轻一碰,就四散开来,掉落一地。
只是,日升月落,不曾为任何人改变。
赵襄儿离去不过几日,她那些充满怨气与悲痛的话语好像还在众人耳边回响,转眼长安城便恢复了过往的繁华似锦。
到第二年五月,赵义显的灵柩在太极宫停放满整整七月,终于在文武百官与皇亲宗室的陪同下,由赵恒领着,送往郊外皇陵入葬。
棺椁入土,仿佛将一个时代也从人世间带走了。
也就是在这时候,当了四年尚书令的老臣邱思邝,也将早已写好的奏疏上呈朝廷,请求致仕。
当初,王玄治愧而请辞时,他不过是临危受命,暂担起大任,只等着朝局稳固后,便要退而致仕。
可是,年复一年,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情况,上至赵恒,下至其他同僚,都极力挽留,使他不得不一次次多留。
到如今,皇位的交接已顺利过去,眼看新皇踌躇满志,从最初为太子时的需要从旁辅佐,到如今羽翼丰满,独掌大权也游刃有余,前有近几年新提拔的忠臣良将开疆拓土、安定社稷,后有年幼聪颖的小皇子茁壮成长,他再没有后顾之忧,终于能下定决心,放下一切。
君臣相对,赵恒难免百感交集。
邱思邝是苏仁方当年的故交,几乎算是看着他从少年时期一点点长大的。两人的性情虽相去甚远,却都有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稳大气在。
赵恒看到他,时常会想起苏仁方。
苏仁方已逝,他没法如养子一般好好尽孝,对邱思邝便更有一种尊敬在,对其致仕的请求,稍加挽留不成后,便遗憾答应了。
邱思邝最后一次到大明宫参加朝会的那日,赵恒请他留在宫中,一道用饭。
月芙则亲自出宫,将邱思邝的夫人陈氏也接进来。
夫妇两个带着一双儿女,如寻常晚辈一般,陪着老人们用了一餐夕食。
席间,两个孩子乖乖地一口一个“大相公”、“夫人”地喊着,将老人家哄得合不拢嘴。
邱思邝更是特意备下了一份礼。
那是他花费整整两年的时间,精心择选出的古今闻名遐迩的名人轶事、传说趣闻,以粗浅的言辞记述,再配以栩栩如生的插图,亲手绘制编纂成册,给两个即将四岁的孩子作开蒙用。
其中笔墨,俱是心血。
鲲儿和嘉鱼不明就里,只是对其中精致的图画爱不释手,月芙与赵恒却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他的用心,不禁一同站起来,带着两个孩子郑重地行叉手礼,以表敬意。
待一餐饭用尽,他们又带着孩子们亲自相送,直将人送到丹凤门处,才转身回去。
回去的路上,仍旧是两个孩子在前面蹦蹦跳跳,赵恒则带着月芙走在后面。
不知怎的,月芙想起当年在凉州时,他们一道骑着马出城,到郊外看天梯山石窟的那天。
她不禁叹一声:“也不知如今小宽儿长成什么样了,算起来,应当已十几岁了。”
赵恒一听,便知她想起了凉州的岁月。
那时,他们两个还是新婚夫妻。他看着她拉着六岁的小宽儿走在一起时,便在心里偷偷地想,将来他们也要有自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