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算不算隐晦的赔罪,丰兰息送了不少东西,其中有一副上好的玉石棋盘,丰苌立刻让德叔把棋盘摆到棋室,日后就改用这个。
德叔没多想,把棋盘棋子摆好,去收拾其它东西了,丰苌却是想起,上次他和丰兰息下棋是去年除尘日,近些年丰兰息总是在温泉宫养病,诸公子无诏不能出京,他和丰兰息没多少见面的机会,更没多少下棋的空闲,也就是每年除尘日,兰息回京找他,能手谈一局。
丰苌伸手摸一下棋盘面,被玉石冰得一颤,他放下手,敛袖在一侧椅子坐下,对着空棋盘发呆。
丰兰息自知对家人中唯一关爱自己的大哥诸多隐瞒,心怀愧疚,约风夕上街闲话排解,走到兰云楼,又请她稍坐,赠她华服首饰。
黑丰息在江湖上素来讲究,随行排场是头一份,除非是紧要关头,不然喝一口茶都要十几号人为他打扫清洁、布置桌椅、煮水洗具、端碗斟水,连座椅的木材、铺垫的丝帛、茶具的陶土工艺、茶叶茶水的产地日期都有一番计较,把自己当凤凰一般,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
风夕极其看不惯他这一点,反过来,风夕的粗放随性、乃至张狂无忌,也让黑丰息屡屡皱眉,一再贬斥风夕丝毫没有女人味,这两人每次一见面,就算没打起来也少不了口舌之争,简直天生犯冲。
这回先是天霜门在冀州遇袭时,丰兰息提前来报信,与风夕并肩对敌,又是丰兰息不幸落水,被风夕所救,两人各欠了对方一个大人情,日常交往才缓和起来。
丰兰息递过一枚白玉兰发钗,风夕正要接过来绾发,丰兰息手一晃,收回去一点,正色道:“这个,你不能拿去卖了换酒。”
丰兰息这个要求,是十分了解风夕的秉性。她真要办事的时候,肯定不会缺钱,虽说行事豪放不羁,但她的衣裳、兵刃、首饰都不是凡品,只是往往毫不珍惜,一时手头不方便,卖首饰、抵押兵刃、乃至把自己置出去替人做工,什么事她都干得出来。
他的隐泉水榭汇集天下隐秘,白风夕却是一个谜,身世不明,籍贯不明,武学根基不明,行踪也飘忽莫测,往往不知道她钱花到什么地方去了,又不知道她从哪里冒出钱来。
风夕肯穿这一身繁琐的贵女服饰,是给他面子,才不惯着他这爱讲究的破毛病,伸手一摊:“我可不保证,你不送就算了。”
丰兰息无可奈何地把发钗放在她手心,风夕朝他挑眉笑笑,插在发髻上。
于丰兰息,他不能追究丰莒谋害之举,这件事就已经过去了。于丰苌还没有,他在江上十几天,征用民船、拦截商船,告状的奏表雪片一样往雍京飞,当日忙着操心弟弟的生死,他全置之不理,现在该收拾善后了。
雍王没有责罚丰苌的意思,他给丰苌七天自证清白,丰苌没浪费一天,全在江边找人,如果丰兰息真死了,或许可以怀疑他惺惺作态,既然丰兰息活着回来,他的态度比任何证据都更有力度。雍王自己对诸子不公,却希望日渐长成的儿子们都还恪守礼法,孝顺友爱,不生异心。
不生异心中也包括了各公子自己的势力,这个不受重视的长子名声坏点不会对雍王有什么害处,雍王只是让丰苌自行去安抚。
丰苌早早绝了争储的念头,也不用礼贤下士、招揽民心,定下策略让德叔去办,升斗小民由当地官府赔偿损失,从丰苌的年俸中出资,达官显贵直接不予理会,丝毫不在乎会不会被人认为傲慢冷漠。
白建德不在,风夕身为大师姐,按理说应当打理师门,以身作则,奈何她没这个耐心,把师弟们丢在院子里自行练功,除了每天早晚关注一下小师妹的病况,成日和下九流的朋友们勾肩搭背、推杯换盏,看杂耍,听小曲,玩博戏,不出几天就把雍京逛熟了。
白琅华的病本身并不棘手,但好上一阵,又恶化几分,反反复复,总不见痊愈。风夕感觉不全是病理上的缘故,留心观察,发现小师妹背着人偷偷哭。
风夕哄问原因,白琅华见被撞破,才磕磕绊绊说出实情,她长到这么大,第一次远离故土,先前还觉得江湖刺激,经过遇袭的那一夜险恶之后,思乡之情顿生,然而病在途中,不得返家,父亲又不在身边,越发惦念家乡风物,不知为何,特别想吃商州蜜饯。白琅华知道是因为自己生病才连累大家滞留异乡,不愿再为口腹之欲给师姐添麻烦,忍着不说,然而病中脆弱难忍,又委屈又自责,竟至悄悄哭泣。
恰是此日,在山上礼佛的百里王后回京,雍王率诸公子及众臣到城外迎接,却见百里王后携舍下仪仗,只带着几个侍卫,素衣素面,和流民同道,循着官道而来。
雍王询问情况,百里王后自陈,礼佛时听闻丰兰息遇险,在佛前为他祈愿,丰兰息既然平安归来,她如约还愿,素服徒步回京。
丰苌第一个反应过来,脱口而出:“母后,您的腿之前……”丰莒抢过话去,关心王后的旧伤,百里王后对丰莒颔首微笑,而后目光平平地掠过丰苌,上前对丰兰息嘘寒问暖。
百里王后和丰兰息都是心口不一的高手,两人上演母慈子孝,相携往城门走去,丰苌垂首低眉,像个透明人一样跟在后面。
雍王携王后回宫,众人散去,丰苌没有归府,去如玉轩后院水榭买醉。
百里王后如此漠视他,不是头一次了,十几年如一日,然而无论多久他都适应不了,被刺痛无数次也不知道吸取教训。
世人皆道长公子的生母是个卑微宫女,无名无分,百里王后不亲近庶出长子,理所当然,可是,雍王室中大概只有丰莒不知道,丰苌其实是百里氏所出,这其中,又只有丰苌和百里氏母子俩心知肚明,丰苌生来患有癫痫,此恶疾无药可医,发病时形貌狰狞,时人以为是鬼缠身,乃是前世孽障,百里氏因此对丰苌弃若敝履。
雍王只道百里氏是怕名声有亏,不愿在先王后之前育有庶子,索性不要这个资质愚钝的长子,百里氏不敢告诉他,怕连累丰莒也遭到怀疑。丰兰息倒是知道此事,但没有表现出来过。
如果丰苌一出生,就暴露此病,被百里氏抛弃,大概他不会这么执着,可是百里氏也曾做过好母亲,母子俩孤身在宫外时,百里氏视这个儿子为将来回宫的唯一希望,满腔慈爱都投注在他身上,如今属于丰莒的所有毫无保留的母爱,曾经也属于丰苌过,因此丰苌才没办法忘怀。
丰苌知道他的隐疾不宜酗酒,但举杯的手不想停下,只有醉得浑浑噩噩,他才能忘却一切烦恼,不被冰冷的现实刺醒。
风夕三两句把白琅华哄睡着了,亲自下厨给小师妹做了道家乡菜,犹觉不够,沉吟片刻,想到黑丰息在雍京的据点如玉轩,表面上是雍京最大的商行,应是有许多珍奇特产,决定去碰碰运气。
出门之前,风夕叫每个师弟做一道商州菜色,不拘冷菜热菜、大碟小盏、主食副食,哪怕不善厨艺,憋也要憋出一道来。
如玉轩是丰兰息的地盘,自然认得丰苌,见他酒喝得汹,不敢再送,也不敢不送,只得一再往酒里兑水,丰苌喝得麻木了,口舌迟钝,竟没尝出来。
待他再灌不下酒水,摇摇晃晃地从后院出来,走到正堂,忽地脚下一软,仰面倒下。
风夕正在大堂等伙计取货,能买到小师妹想吃的蜜饯,她心情尚佳,好奇地四下张望,自从黑丰息告诉她,她还是第一次来这个据点,这地方生意做得真不错。
丰苌迈进正堂,风夕就注意到这个人,因为她敏锐地感觉到如玉轩内几个伙计、柜台后的掌柜都把注意力盯过去,万分紧张此人的动向。
因此丰苌这一倒,风夕第一个反应过来,一个箭步冲过去,托住丰苌后背平放在地上,没让他后脑着地,丰苌骤犯恶疾,手脚抽搐,浑身颤抖,口吐白沫,风夕眉头紧皱,刷刷两下点了丰苌几个大穴,强行将他的生理反应按下去。
两条原本该毫不相干的线重叠了。
正堂内,几个不明所以的丫鬟仆役惊惧地退避,凑到一起窃窃私语:“是鬼缠身——”“好可怕——”
风夕头也不抬地呵斥:“别大惊小怪,羊角风罢了。”
掌柜倒是立刻跑过来,顺便使眼色让伙计去关上大门。风夕注意到,心想此人果然跟黑丰息关系匪浅。
她对医术只是粗通,加上内力太高,才能救治丰苌,然而也只能做到这一步,把丰苌交给掌柜,掌柜按捺满心惊慌,令伙计将丰苌搀走,对风夕一叠声道谢。
救人对风夕只是寻常小事,倒不居功:“不用谢,适逢其会而已,给他找个好大夫。”
掌柜连连应是,然后欲言又止,风夕和人打交道得多了,知道他在为难什么,爽快道:“放心,我不会多嘴。”
之后掌柜坚持不收风夕钱,风夕便没推辞,拿上蜜饯,径自离开。
白琅华一觉醒来,面对一桌子家乡菜,还有想吃的蜜饯,破涕为笑,整个人精神都好了。
师弟们人人走了一遭厨房,岂能不表功,不是夸耀自己的菜,就是假意嫉妒大师姐对小师妹的偏宠,屋内和乐融融、欢笑满堂。
丰苌在梦中又想起往事,很奇异的,他不怎么能梦到幼年生母还对他好的时候,梦中回味多半是残酷的记忆,似乎就连美梦都不屑于看他一眼。
从噩梦中惊醒,丰苌一时不知今夕何夕,从德叔口中得知自己在外病发,丰苌道自己想静一静,叫德叔先离开,独自沉默许久,终究没忍住胸中郁愤,摔了药碗,叫下属来,调查当日所有目睹的人。
如玉轩只有表面是商行,如果是丰苌之外的人来查,可不会这么轻易拿到名册,丰苌的属下把当日在场的仆役丫鬟全部带走。这些明面上服侍的只是普通下人,不知内情,掌柜作惶惶之态,十分配合,事后反复思量,没有上报给丰兰息。区区几个下人,他料想主子应当不会在意,如果特意为此时汇报,显得像告长公子的状,他倒不是怕得罪长公子,而是怕被主子认为离间兄弟感情。
丰苌府上,下属回禀:“除了如玉轩掌柜,所有看到公子的丫鬟仆役,都已经处置妥当。”
丰苌神色不见轻松,若有所思:“只有丫鬟仆役?……不对,我记得还有一个穿白衣裳的女子。”
旁边的德叔一惊,心知丰苌起了恶念,立即就想劝阻:“公子,您发病之时,若不是那位姑娘救您……”
丰苌眼眸低垂,无动于衷:“我不管,凡是看过我发病样子的人,都得死。”他斜视一眼德叔,眸中寒光一闪而过,语气尚算平静,“再去查,务必要找到那个女子。”
白琅华心结一去,迅速好了起来,不出两日就再度活蹦乱跳,风夕履行诺言,教她新剑法。
风夕先把招式演练给白琅华看,再手把手纠正她身体各处的发力,然后细细讲解各种应用和变化,等白琅华记熟了,风夕也不叫白琅华自己枯练,让白琅华用新学的剑招朝她攻来。
白琅华自然是不担心会伤到师姐,在心中回味一番招式,提剑便朝风夕刺去。
风夕一只手负在身后,身子动也不动,单手在刺来的剑刃上一弹,白琅华手中剑歪出去半尺远,风夕喝到:“眼睛看哪儿呢?再来。”
师弟们都聚在树下、回廊前,看风夕指教小师妹,倒不是跟着学这几招剑法,而是风夕亲自给白琅华喂招,旁观招式来回,他们自然能所获匪浅。
白琅华退出几步,眼睛盯牢了风夕的动向,运气挥剑,向风夕袭去,风夕仍是一弹,白琅华只觉一股大力传来,手腕一痛,这次干脆握不住剑,白建德特地为女儿寻来的“白霜”掉在两人脚前。风夕传道受业时一改平日的放纵不拘,神色冷若冰霜:“手腕无力,剑都握不住,还使什么招?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