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夕也看出端倪,问:“是黑狐狸?”
丰苌合上手中的书帛:“是丰莒。”
兰息总不能逼着丰莒谋逆,不过是洞明人的欲望,在前路放下陷阱,都不需要设饵,只管等着对方一头撞进来。
丰兰息向来是这么整治丰莒,当初用山陵银之事给丰莒和百里景设套,事后丰苌都察觉到丰兰息手段不凡,想找他想问个明白,只是被丰兰息搪塞过去,丰莒丝毫没长记性。
如今也不知道丰莒怎么样,至少性命应该不用担心。百里王后一败涂地,会有什么下场?雍王被一贯偏爱的妻儿背叛,作何感想?丰兰息借叛乱登位,想必和控制欲强烈的雍王不会和睦,是否处境堪忧?丰苌的每一个亲人都在突变的漩涡中心,唯独他远在千里之外,丰苌满心是焦虑不安。
风夕把车夫赶走,自己坐在车辕,握着缰绳,侧头问丰苌:“想回去吗?”
丰苌其实很想回去看看,但他自知身为百里王后的亲子,这时候回去不过是添乱。
风夕没等丰苌回答,弹指把缰绳一抛缠在他手腕上,用力一拉把他拽到怀里:“想回去也来不及啦。”
丰苌差不多是撞到风夕怀里,鼻梁磕在风夕胸前,轻微一痛,他并没伤着,风夕体型虽不丰腴,毕竟是个身段柔软的女子,反倒是丰苌发冠磕在风夕锁骨,风夕嘶了一声,这真有点疼。
丰苌行动不便,扶着马车门框撑起身体,没好气地横风夕一眼,伸手按在风夕衣襟下方,迟疑一下,说:“进来,我看看。”
风夕一边说:“我又不是瓷做的。”一边利落地收腿,攥着丰苌的手,和他一起挤进马车,落下门帘。
丰苌的发冠又不是什么尖锐之物,在风夕皮肤上连个红印子都没留下,风夕抓着丰苌的手不让他从衣襟挪开,理不直气也壮地说瞎话:“我还觉得痛,”她眼中含笑,光明正大地促狭道,“民间小孩磕伤了,都是在伤处吹一吹,你也疼疼我吧?”
丰苌如今也没那么容易被她拿捏,眼睛微微一眯:“你若肯把我当长辈尊敬,我倒可以这么疼一疼你。”
风夕跟人调风弄月,哪有怕的,立刻道:“好啊,”她语调一扬,声音变得柔情百转,“大哥。”
这声音绵软得听起来都不像风夕了,丰苌脸色有些古怪,心跳却无法抑制地变快,风夕似乎看出什么,伸手捧住他的脸,凑过去吻他,在唇齿间用近乎气音的音量唤:“大哥……”
自古哥哥妹妹就常用于情人间的爱称,显然风夕已经克服用这个称呼会想到风写月的羞耻感了,丰苌少与人亲昵,这个称呼对他来说就是正正经经的血亲称呼,他没法抛开背德感,风夕的声音轻得像风,却让他觉得承受不住。
丰苌手指攥成拳,抵在风夕胸口,将她推开一点,服输地按她的要求低头吹气,气流轻轻拂过光洁的肌肤,带来一阵酥痒,这点痒意往深处沁下去,少见地没有激起风夕的行动欲,而是像被狸奴被挠下巴,惬意慵懒地展开身体。
丰苌轻咳一声抬起头,发现风夕正盯着他看,眼眸明亮,但没什么侵略性,竟显得安逸恬静。
丰苌被看得心软成一团,莫名地坐立不安,他撇开视线,仍旧觉得风夕的目光如有实质落在自己身上,忽地伸手捂住风夕的眼睛,风夕在他手掌底下闷闷地发笑。
既然知道风夕不会放他回去,丰苌索性不再多想,他现在还有使命在身。自从玄极令丢失,各州之间不复平静,雍州在此境况中王位交替,第一个露出破绽,平添三分危机。为雍州稳住青州这个盟友,是丰苌身为雍州永信君的责任。
又行过两日,雍京传来新的消息,百里氏谋害倚歌王后,畏罪自尽,丰莒已从禁足中被放出,正在为母亲治丧。
丰苌想了很久都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百里氏是他的生母,可是几次三番置他于死地,倚歌王后是曾经唯一对他伸出援手的人,却被他生母所害。
丰苌不知道是丰兰息何时得知其中真相,是在百里氏事败之后,被揭露出来的吗?还是丰兰息早就发现端倪,一直引而不发?丰苌直觉是后者,可是丰兰息从未对他流露一星半点。
理智上,丰苌知道丰兰息不说是为他好,不然他还能帮丰兰息谋划如何对他生母复仇吗?可是感情上,他仍旧为被排斥在外而感到失望。
这些情绪之外,还有一丝令他万分羞愧的如释重负,这场谋杀并非他能左右,百里氏自诩先和雍王先相遇相爱,无论有没有丰苌这个儿子,无论这个被她抛弃的儿子是否被倚歌王后收养,她都会用尽一切办法夺取她应有的位置。
风夕还是那句话:“是黑狐狸?”
丰苌缓缓摇头,他倒觉得是百里氏自己的决定,百里氏不爱丰苌,并不说明她没有母爱,她的百般爱护算计全给了丰莒。她活着,丰莒一定会站在她那边,对于新王,丰莒始终是杀母仇人的儿子;她死了,丰莒才是同样失去母亲的兄弟。
风夕其实不是很信任丰苌对丰兰息的判断,不过就她在雍京那阵子所见,丰兰息在家事的处理上确实很被动,语气微嘲:“黑狐狸这次下手竟然这么软。”
丰苌皱眉,他从前见风夕丰兰息往来密切,本以为他们是至交好友:“你对兰息,颇有成见?”
风夕嗤道:“你是没见过黑丰息在江湖上的手段。”
丰苌自然没见过,白风黑息在江湖名声颇盛,传言以赞颂为主,丰苌打听二人事迹时,也只肯捡好的听,不肯听坏的,因此纵然丰兰息摇身一变,成为武功高超足智多谋的黑丰息,在他心中仍旧是本性纯善的好弟弟。
风夕这么一说,丰苌无从反驳,想想丰兰息如今面对朝局,能有些城府,才是好事。
信报上说,雍王先被妻儿背叛,又中年丧妻,大怒大恸之下病倒,迁至别宫养病,雍州诸事已定,丰兰息再无掣肘,总算让丰苌放下几分心。
剩下的路上没有再生波澜,风夕下令加快速度,途经诸城都很配合。越是接近青京,认得风夕的官员就越多,风夕也从来没掩饰过身份,纵然没有宣之于口,雍州副使等人已经明白风夕绝对是青州公卿,越来越噤若寒蝉,几度暗中商榷,自己一行人是否无意中卷进王位更替。永信君是早预料到王都事变,以结盟之名出逃邻州吗?青州难道会出兵帮永信君回雍州争夺王位?自己这些人并非永信君心腹,若不投靠,到了青州是否会被灭口?若是投靠永信君,还在雍州的家族是否会被牵连?
以史为鉴,可知他们的思量并非杞人忧天,但实在和内情差得太远了。
随着接近目的地,一半人越来越轻松,一半人越来越紧绷,矛盾的氛围中,使团被迎进青京。
当今局势,各州混战一触即发,和邻州结盟是大事,况且远道而来的使团中还有公主,青州礼官以典客为首,早早等在城门外迎接使团,随同在侧的是惜云公主亲卫。两州的旗帜碰到一起,雍州使团最前面引路和打仪仗的士兵往两边分开,风夕驾着载丰苌的马车徐徐上前,青州军臣基本是以瞠目结舌的表情认出驾车的自家公主,待风夕从马车跳下来,才回过神,齐刷刷行礼:“拜见公主!”
雍州使团中一阵骚动,臣使们花了一些时间才陆续意识到雍州文武礼拜的对象就是和他们同行一路的江湖名士白风夕,纵然路上他们多半已经猜到风夕在青州身份不同寻常,贵为公主仍旧大出意料之外。
万众瞩目中,风夕潇洒地一挥袖:“免礼。”她的江湖身份在青州原本是个秘密,不过从这次回京,她不打算继续隐瞒下去,动荡在即,江湖中人无法独善其身,这个身份没有再保持孤立的必要。
此时天霜门不在场,两州邦交,江湖门派不适合掺杂其中,白建德已经带徒弟们提前和使团分开,风夕自然也早早传信给下属,让人在另一道城门接人,陪着去置产落户。
丰苌有伤在身,雍州使团来的也不是王公子弟,不必他亲自出面,副使应对即可。风夕靠在车门边,掀起帘子低声向丰苌介绍对面的臣属,丰苌顶着两州人氏打量的目光,神色自若。他在雍州承受过的异样目光已经太多了,因为他的出身、他的脾性,出席公开场合向来都逃不过轻蔑、排斥和非议,眼下场景在他的经历中都不算糟糕的。
两州使臣交换完官面文章,将雍州使团接引入城,前往驿馆,唯独丰苌的马车被风夕驾着,脱离队伍,直奔公主府。丰苌倒不惊慌,风夕把丰苌带来青州,正是为了在她自己的地盘,行事无所顾忌,只是思索着,他和风夕的关系过了明路,再谈两州结盟,会多几分被动。
主人常年不着家的公主府中门大开,下人们在门前迎候。远自雍州而来的马车檐角下挂着一只风筝驶进府邸,仆役牵走马匹,卸掉车辕,推来新的轮椅,丰苌坚决拒绝想抱他下车的风夕,拄着拐杖自行走下马车,坐到轮椅上,公主府上总不会常备着这种东西,不知道风夕是多久之前就传信回来。
丰苌看惯风夕平日里一切从简的懒散作风,没料到她的公主府排场还挺大,府邸里雕栏玉砌、花团锦簇,一排如花似玉的侍女纷纷行礼下拜:“拜见公主——”
风夕笑容灿烂,朗声道:“想我了吗?”
这一声顿时打破规矩的氛围,莺莺燕燕一拥而上,丰苌下意识握着轮椅扶手往后退了一步,风夕笑着瞥他一眼,对越众而出的女官说:“帮我好好照顾他。”就这么丢下丰苌,前遮后拥着往里屋去。
女官腰下挂着墨色绶带,看品级是公主家令,伸手来推丰苌的轮椅:“驸马请这边来。”
丰苌惊了一下,骤然看过去:“什么?”
大概女官没懂他在问什么,保持着岿然不动的恭敬笑容:“臣请为驸马接风洗尘。”
丰苌自己就是个主子,很清楚府上的下人没有授意哪敢乱说话行事,比如从前丰兰息到丰苌府上就不需要通报,正是因此,丰苌每次在丰兰息府上被拦都会大发脾气,他不肯相信丰兰息和自己有隙嫌,一意怪丰兰息的下人自作主张,其实后来想想,既然丰兰息有另一层身份瞒着他,当然不能让他来去自如。
沐浴的时候丰苌几乎一直在出神,他没想到风夕要跟他成婚,他还以为风夕不会和任何男人缔结夫妻关系。
以惜云公主在青州的地位,不明不白地把一个别州质子养在府里,没人能指摘她什么,反而是和这个质子成婚,才会影响她的仕途。
丰苌和丰兰息两兄弟在雍州处境艰难,身边的人手都很简单,丰苌还没被这么多下人簇拥环绕过,面无表情地被侍奉着沐浴更衣梳发换药。在风夕的公主府,穿什么衣服就轮不到丰苌做主了,侍婢捧来天青色的衣裳,罩纱是缥蓝,腰带是月白,头发束进水碧的玉冠。
等丰苌梳洗完毕,侍女推着轮椅送他去见风夕,风夕已经换好同一色系的衣裳,青州的气温比雍州冷得多,但公主府里烧着地龙,温暖如春,两人的衣裳都不厚。风夕着一身月白纱裙,肩处垂下浅缥蓝的长长披帛,天青色腰带,青玉雕琢的翠叶环绕着发髻。她在低头自己戴耳坠,一群美婢簇拥着她,捧着铜镜、罗帕、胭脂、果盘、首饰盒,衬得风夕活像个纨绔子弟。
风夕手上的耳坠是一对白玉花苞,戴好一边,抬头看到丰苌,剩下一个索性不戴了,撂手搁在一旁,婢女们都乖乖退走,让出位置给丰苌,又有侍女搬开小几,把丰苌的轮椅推到风夕身边,落下轮子前后的木契卡住,把挨着风夕那侧的扶手放下去,风夕侧身一倒,躺在丰苌腿上。
丰苌都还没发觉新轮椅上有这个机关,风夕准备得真够周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