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看到丰兰息和风夕,德叔心中欣慰,这证明丰苌仍旧有人关心惦念,回答:“永平君来探望公子,只是公子还没醒。”他顿了顿,看一眼丰苌,不知道该不该把丰苌面临的危机告诉风夕。
风夕凝神看着丰苌,挑一下眉,没有追问,对德叔道:“您先去吧。”
德叔犹豫一下,就行礼告退,昨晚他就数次想要转开视线,风夕和丰苌关系不同寻常,他恐怕风夕做出什么亲密之举,自己不方便在场。
等德叔出去,风夕踱到丰苌床前,弯腰道:“别装睡了,是我。”
丰苌静静躺着,一动不动。
风夕翩然踏上床沿,蹲下,伸手抚摸丰苌的脸颊:“没唬你,呼吸有区别,我听得出来。”
丰苌豁然睁开眼睛:“兰息也听得出来?”
风夕道:“他武功不在我之下,你这粗浅武艺,呼吸状况分明,自然听得出来。”丰苌用手臂撑着想坐起,努力不碰到伤腿,风夕伸手帮他一把,盘腿坐下,侧身歪头看着丰苌,“怎么,又发现被亲爱的弟弟骗了?”
风夕的道理说得通,何况丰兰息诉说时,丰苌控制不住心绪起伏,呼吸变化、眼睫颤抖,破绽很多,大概丰兰息是真看出来他在装晕。
丰苌想了想,却微微摇头:“称不上被骗……很多话当面说不出口,有那么一层遮掩,反倒能坦诚一些。”
风夕朝着丰苌倾身,长发摇晃,几束发尾落在丰苌手背:“对我也坦诚一些嘛。”
丰苌手下不自觉用力,指尖陷进被褥:“你想知道什么?”
风夕的手钻进被子下,放在他大腿上:“我有弄得你舒服吗?”
丰苌顿时绷不住表情,手指攥紧被褥,低声斥道:“不知羞耻。”出口才觉声音发软,毫无力度,又生起自己的气来。
丰苌声音无力,多数还是伤病虚弱所致,风夕头一次没有因为丰苌流露的脆弱而心猿意马,声音有些低沉:“我本来都在收拾行李了,还在想要不要跟你道别,突然听闻你坠楼,吓了一跳。”
丰苌胸口一痛,他预料到风夕不会在雍京呆很长,却没料到这么快就要走。
风夕的口风似是要为了他再停留一阵,丰苌不敢抱太多期望,也不敢问,勉强掩饰自己狼藉的情绪,说:“我没什么大碍。”
风夕没指望丰苌会向她诉苦撒娇,拎起腰下挂的荷包,拈出一颗糖,递给他:“要吃糖吗?”
这两天丰苌抱伤卧床,除了药几乎没吃什么正经东西,被风夕一提醒,只觉得满嘴酸苦,丰苌从风夕指尖拿过那颗糖,放进口中。
甜味慢慢充斥口腔,似乎比丰苌记忆中还要甜,连腿上连绵不绝的痛都平息了一些。
丰苌其实不擅长忍耐痛苦,过去的环境并没有要求他装得滴水不漏,风夕看得分明,又摸出一颗糖,抛进嘴里,三两口嚼碎咽下去,然后抓过丰苌的手,先按按脉确认一下身体状况,接着掌心相对输送内力。
暖意似曾相识,丰苌常常在风夕身上体会到这种感觉,没有深想,指尖微动,回握住风夕的手掌,丰苌喉咙动了一下。虽然这种念头对死者不敬,但随着婚约一方当事人的死亡,丰苌似乎又获得了碰触风夕的资格。
源源不断的暖意从交握的双手传来,丰苌脸上多了些血色,不过内力毕竟不是治病用的,只能说聊胜于无。
丰苌吃完糖,风夕就走了。
控制住医判,丰苌关于身体状况的谎话顺利瞒过宫里,期间百里王后贴身宫婢被发现在王后禁足期间私通宫外,雍王本来要处死宫女,丰莒恳求给王后留些颜面,才改为逐出宫去。
排除百里王后的干扰,丰苌才肯醒来,借口由于脑中淤血不记得当日发生的事情,他不知道丰莒和丰兰息分别是怎么安排的,出口指证恐怕有矛盾之处,既然丰兰息自陈手中力量足够,他就选择相信丰兰息。
丰兰息去梅园赴宴也并非毫无防备,前后布置得当,从容洗脱罪名。听闻丰苌苏醒,立马上门求见,被丰苌直接拒之门外。
风夕正倚在丰苌床边,津津有味地看自己的话本,这等江湖轶事居然还有几分真实度,至少确实是她经历过的事情,眉飞色舞地向丰苌吹嘘自己的风采英姿,听到德叔禀告,把书一合:“需要我回避吗?”
丰苌脸上浅浅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垂头片刻,向德叔道:“你告诉他,请他回去,往后也不必再来,我们兄弟之情,在梅园已经用尽了。”两句话间,他眼圈泛红,一字一句似乎说得十分吃力,“要回到原点,已再无可能。”
风夕此前只当这俩兄弟的矛盾是因为丰兰息有话不肯说,如今看来丰苌问题也不小,对丰苌的决绝很吃惊:“这个弟弟你真不要了?”
丰苌神色哀怆,嘴上还不肯示弱,瞥风夕一眼:“我何德何能?”
他眼眶中似有泪水盈盈欲落,风夕觉得心口像被羽毛扫了一下,朝着丰苌贴过去,口中的话却尖刻起来:“自从知道丰兰息就是黑丰息,你有跟他好好说话过吗?”
如果不是风夕说破,丰苌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和丰兰息的冷战已经持续了那么长时间,丰苌回忆那之后的几次碰面,替丰兰息感到难过。兰息只怕要认为他是因为欺瞒之事怨怼他,其实那已经不重要了。
风夕如果想,也可以言辞锋利如刀:“以前你眼里的弟弟身子骨不行,性格又软绵绵,你有没有反思过,你能和他相处好,是因为他对你没有威胁?”
丰苌怎能容忍被质疑他对丰兰息的情谊,顿时激动:“无稽之谈!我何曾真的想过要和他争。”
丰苌断的是小腿骨,被夹板固定住,风夕眼明手快按住他大腿,免得动起来碰到断骨处。
诚然丰苌幼年时曾有继承王位的志向,在清楚地知道被生母抛弃后,他唯一能想到的挽回方法就是获得绝对不会被抛弃的权位,但他所渴求的这份感情,已经在倚歌王后身上得到了。
成年之后他的处境和他的理想背道而驰——声名狼藉,毫无羽翼,还不愿意联姻,但凡他存有一星半点想争储的心,都不至于如此。
风夕翻过去跨坐在丰苌腿上,双手按在他胸口:“那你是怎么想的?”
丰苌差点没听到这个问题,风夕突如其来的亲昵让他本能地想往后退,风夕按住他:“别动,小心你的骨头错位。”
只要风夕不来趁火打劫,丰苌压根不会有断骨错位的风险,但丰苌不会说这话,对于向他索取感情的人丰苌毫无抵抗力。
风夕抽掉丰苌身后垫的软枕,按着丰苌的肩让他躺下去,提醒:“可以说了。”
丰苌迷茫片刻,才想起他们方才在谈论的话题,风夕不是在问他愿不愿意说,通常风夕都没给他选择的余地。
丰苌抿了抿唇,努力排除压在身上热烘烘暖融融的体温的影响,按照风夕的要求,剥开自己血淋淋的感情给她看:“父王是雍王,不是父亲;母后是王后,且是继后,不是母亲;丰莒是公子,眼中只有王位,从无兄弟;只有兰息,是真正的骨肉至亲、疼!”
风夕顺着他颈侧亲,留下一串斑驳的痕迹,要很用力地、反复在同一块皮肤吸吮,才会留下淤血般的红痕,丰苌还以为风夕要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
风夕头也不抬:“继续啊。”
除此之外没什么可说的,丰苌喃喃道:“但我只是兰息的累赘。”
丰兰息既是黑丰息,麾下人才济济,怎么会轻易被人凿船落水,险遭不测?是因为他知道丰苌不放心他这个体弱势单的弟弟,容许丰苌放人手在他身边,没有加以防备。丰莒的属下为了嫁祸丰苌,多绕一道买通此人,正巧打中丰兰息护卫中的唯一一处薄弱。
自从知道丰兰息的黑丰息这重身份,丰苌就知道自己的存在对丰兰息有害无益,眼下储位之争已经到紧要关头,不能让丰兰息因为他分心,不能让百里氏把他当做丰兰息的弱点,这是他这个无能的兄长,能为弟弟做的最后一件事。
丰苌说得没那么详细,已足够风夕明白他的意思,风夕自幼众星捧月,从不缺少爱她的人,她很清楚丰苌的做法是错的。丰兰息不是会为了权力断情绝爱之人,为了让他的争霸之路更好走一些,剥夺他仅有的亲人,哪怕以旁观的风夕来看,都太残忍了一些。
风夕不会以此指责丰苌,走在坦途上的人没法苛责身在漩涡的人。说到底是丰兰息自作自受,倘若丰苌能意识到自己对丰兰息的意义,绝不会生出把自己扔掉替丰兰息减负的想法,而丰苌会产生这种误判,追根究底,是因为丰兰息的隐瞒疏离。
风夕能感到丰苌身体在发颤,这对丰苌来说也是失去唯一的亲人,而且他原本所拥有的就比丰兰息更少。
风夕还觉得不够,但已经不想在床上听更多关于丰兰息的话题,她抓起丰苌的手,含住一根指节在在指根恶狠狠地咬了一口,把丰苌的注意力攥过来。
她久违地感到一股怒气,上一次是在她十三岁,明白自己以青州公主的身份,哪怕将来能成为青王,甚至天下之主,也不能帮所有自己想帮的人。
风夕天生想得开,不会把帮不了的人当做自己的责任,从来没因此自责,但她会对自己的无能感到愤怒。
十三岁之后,她抛弃了过于空泛的目标,开始孤身闯荡江湖,帮助所有她看到的人,不管对方自己愿不愿意,不管自己帮助的方式对方喜不喜欢,再也没有感觉到那种情绪。
直到她在街上突然听见流言,丰苌差点死在她不知道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