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合卺同牢

[且试天下]樊笼 林之书 5009 字 2022-11-19

风夕倒不急着走了,笑盈盈地抬手看着,等丰苌捋顺带子,踌躇地想要开口,她抢先说:“走吧,我们去游河。”

她的心情忽然大好,左右一瞧,从旁边的摊子拿了个带帷帽的斗笠,扔下一片银叶,给丰苌扣上,丰苌措不及防被挡住视线,没来得及伸手拨开纱幔,就被风夕抓住手,十指相扣。

丰苌只略一迟疑,就反手同样握住风夕的手,跟着风夕迈步。盖住头脸的纱幔并不会完全阻隔视线,但丰苌第一次带帷帽,很不适应这样隔着一层的世界,他把目光全集中在带着他往前走的身影上,漆黑的发束和长长的珠穗都在跃动着,风夕声音中满是雀跃:“雍京有一条河道穿过坊市,我还没在城里划过船呢,刚到雍京的时候就想试试了。”

仔细想想,以往丰苌偶尔走在城中,其实见到过顺流而下的行船,有运货的,有载人的,只是他没特别注意过,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也从来没想亲自去乘一乘。

风夕找到两座坊市之间的一处小渡口,在竹筏和小舟间犹豫一番,最终租了一艘乌篷小船,站在船头,饶有兴致地用竹竿乘船,欣赏两岸熙熙攘攘的人间烟火,丰苌摘了帷帽,在乌篷里煮茶。

小船划得平稳,半壶水卷着茶末和调料在炉上翻滚,茶叶是船上自带的,普通的粗茶饼,丰苌没打算喝,只是闻一闻味道,手上找点事情做。他出门是想散散心,可是风夕让他心更乱了,慢慢进行煮茶的步骤让他稍微平静一些。丰苌隔着杳杳茶烟看船头的风夕,她回头看他,五官全都在笑,生动飞扬。

划过一条街,风夕把竹竿挂在船篷外,弯腰进去,她不在乎茶叶好坏,从丰苌手中拿过茶碗就喝,然后一口喷了出来:“你都放了什么玩意儿?”

丰苌低头看被风夕喷得全是水的小桌,才发现抽屉木格中的配料他全都放了一遍,葱、姜、盐、茱萸、果皮、干果碎、蜜饯、香叶、花瓣、草药,各种认识不认识的东西,淹得小茶壶中的茶汤都看不见了。

风夕咂舌:“我该不该算你这次是想毒死我?”

丰苌一惊,却见风夕露出一抹灵慧狡黠的笑:“除非你也试下毒。”

风夕撂下手中茶盏,揪住丰苌的领子把他拖过来亲。

小舟剧烈地晃荡一下,河水溅上船舷,茶碗摔下小桌,半碗浓茶都泼在船舱底部,空碗又咕噜噜滚过来撞到脚。

丰苌紧紧抓着桌沿,怕打翻火炉和滚水,风夕一如既往地无所顾忌,专心致志地逼着丰苌跟她同甘共苦。配料全掺在一起,又苦又涩又酸,丰苌舌上的味蕾如实反馈给他茶汤的味道,但他丝毫没觉得糟糕,和风夕唇舌纠缠,他什么难吃的味道都没尝出来。

风夕腾出一只手,盖在丰苌抓着桌沿的手背上,指尖探进里衣的袖口,风夕的掌心很热,内力高深的人阳气更足,风夕比丰苌体温要高一些,就那么一点肌肤相处,传递过来的热量把他全身都烧暖了。

玉琢般手指继续往里探,捏起一点丰苌手腕的皮肉,十足暧昧地轻轻掐揉,丰苌忽然觉得那热量有些不可忍受,微微后仰,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喊了一声:“惜云。”

风夕低声说:“你想我怎么喊你?”她歪了歪头,试着喊,“大哥。”

不等丰苌恼羞成怒,风夕就先笑出声,她自己也是有哥哥的,想到自家大哥,欲念全消,这才收回手。

丰苌被她笑得脾气全没了,到底没说出希望她怎么喊自己。

之后风夕没再出去撑船,任小船顺着水流飘飘荡荡,靠在乌篷边指给丰苌看她能认出来的地方,槐树巷的树冠,包子铺的炊烟,还有他尝过的那家羊羹。

丰苌没有从这个角度看过雍京,这不是他熟悉的雍京,是风夕眼里的雍京。

小船顺着河道周游雍京一圈,最后停在如玉轩后院的水榭渡口,这里只对少数贵客开放,来往的人不多,那副斗笠已经被风夕喷了半口茶汤,没法用了。

风夕先跳上水栈道,伸手来扶了一把拎着衣摆的丰苌,河边空旷,风轻轻地吹,她袖口飘带又被吹得贴上丰苌的衣裳,碰到腰带,这次没有再缠到一起。

如玉轩的掌柜亲自赶过来招待,风夕是报得出隐泉水榭切口的人,丰苌是喜怒无常的长公子,都容不得他不慎重。风夕托掌柜把小船送还到坊市,掌柜连连答应,支使伙计把船划走,全程不敢抬头看丰苌。上次丰苌的侍卫来强行带走他铺子里的仆役丫鬟,着实把他吓到了,他到现在都不知道被带走的那些人是死是活。

丰苌没注意掌柜的表现,风夕还握着他手腕,他心知到了今天分别的时候,忽然不想再看到风夕先走,原本没打算说的话冲口而出:“无论王后安排哪家的姑娘,我都不想要,我很快就……”

风夕根本没听,刻意用力一拽,让丰苌脚步踉跄一下,身体朝着她倾过去,风夕凑到他颊边,用鼻尖亲昵地蹭一下,笑道:“我还得把那帮小孩儿拎回去,晚上再去找你。”

丰苌下意识想要退避,熟悉的、被猛兽盯上的颤栗让他仿佛从身体内部被攥住,同时亦感到一种躁动,令他手足无措。

风夕没等回应就飘然离去,两步迈上回廊,转眼就不见了。

丰苌回到府中,德叔还在兢兢业业地忙碌,归置宫中送来的婚娶所用的物件,丰苌制止道:“德叔,别管那些事了。”他语气中已经失去出门前的郁愤,平静而坚决,“你也知道,这婚我是不会成的。”

见丰苌主意已定,德叔应下,有些不安,更多的是感到欣慰。

庭院里的红枫日渐转黄,当年德叔选的树种很好,褪色的枫叶不是枯黄,而是金灿灿的颜色,从卧房的窗格可以看到树冠一角,丰苌看着夕阳把枫叶重新镀上一层红,像燃着火光,然后渐渐隐没在夜色里。

其实丰苌从一开始就明白,退婚从戚公着手没有用,就算说动戚公,百里氏还能给他找另一个女子,真正要解决他的婚事只有一个办法:面对面地拒绝百里氏。

他只是一直在害怕,畏于反抗百里氏,怯于斩断和百里氏的最后一丝联系,哪怕是这样只有利用的、虚情假意的联系。

以前丰苌是可以忍受的,父王的漠视,母后的厌恶,兰息的欺骗,丰莒的歹意,这些属于他的感情,哪怕是坏的、痛苦的,全被他抓着不肯放手。

现在丰苌忽然觉得难以忍受了,如同大梦骤醒,他突然认清某些感情如此虚浮单薄,与他人的联系像脆弱却锋利的线,丰苌一直小心翼翼、满怀固执地抓着,满手鲜血淋漓,而今第一次意识到疼痛。

与之相比,风夕给他的东西,他始终看不透、分不清,那像是掺着□□的蜜糖,还是当着他面拌的,他不知道是毒多一些还是糖多一些,也不在乎,他只想再尝尝甜味。

但是——什么事情都得留到倚歌王后的祭奠之后。

一双手臂无声无息地落在肩上,从背后搂住丰苌,熟悉的重量压下来,这个姿势似曾相识,丰苌想撩起风夕的袖子,看看她手臂上还有没有上一次自己咬下的齿痕。

这短短走神的功夫,风夕已经把手伸进丰苌的衣襟,丰苌捉住她的手腕:“等等。”

风夕手腕一转就挣脱,趴在丰苌肩上,充耳不闻地伸长手臂去解他腰带,丰苌抬手抵住她胸口,加重语气:“今天晚上不行。”

这回风夕住手了,她直接侧过身,把丰苌压下去,翻身骑在他腰上,看也不看地弹出几枚火石,点亮灯盏,风夕的面容在骤明的光线中如同夜昙绽放,她单手撑在丰苌脑侧,低头看他:“你跟我说婚事不如意,我还以为你是暗示,叫我来安慰你。”

丰苌一阵气血上涌,风夕管这个叫安慰。

风夕似乎看出他的想法,抿唇一笑,“你想要的不是这种安慰呀,”她煞有介事地说,“或者你就当,白天我安慰过你了,现在轮到你来犒劳我了。”

丰苌想起风夕说过,他们之间的关系,他并不是有权做决定的那个人,干脆闭上嘴,直接撑起身体,想推开风夕。

风夕抓住他的手腕,随手扯下自己袖口的丝带绑住,往他头顶一压,叹气道:“总学不乖,非要我把你绑起来,喜欢被绑着吗?”

丰苌怒了:“你想如何就如何,何曾真的问过我意思。”

风夕立即正色,认真地看着他:“那么,我待会儿要是问你什么感受,每一句话,你都要如实回答,可以吗?”

丰苌愣了一下,脸骤然涨红,风夕甚至没开始真的碰他,他就被这一句话展开的联想勾得热流涌动,丰苌恨恨地闭嘴,倒不是恨风夕这么会拿捏他,而是恨自己不争气。

笑意又在风夕脸上浮现,她把丰苌的手腕在床头栏绑好,还特地把袖口扯上去压在绑带下面,固定牢了,才提出过分的要求:“把你的婚服穿上给我看看。”

丰苌已经没有力气生气了,目光幽幽地盯着风夕,风夕毫不心虚地朝他笑笑,拨一拨头发,蹦下床去找礼服,丰苌仰头望天,他到底招惹了个什么魔头。

德叔归置好的东西,倒是方便风夕行凶。风夕轻而易举找到礼服盒子带回来,没费劲儿去给丰苌穿上,直接把大红织金的礼服展开,铺在他身上。

丰苌不知是不是已经麻木了,此刻竟想,向母后退婚的时候,应该不用把礼服一并还回去吧?

那上面的金丝玉饰硌人得很,美色当前,风夕毫不在意地压上去,早有准备地掏出一枚红玉耳坠,带着两分炫耀说:“我小时候不愿意打耳洞,爹娘特命匠人为我制出这种耳夹,后来传到民间。”

这只耳饰没有入肉的弯钩直针,而是用一对盘旋的金丝扣前后夹住耳垂,下面坠一枚红玉,在烛火下盈盈如水。

风夕把它扣在丰苌一侧耳垂,连耳垂带金丝扣一起含住,齿尖轻轻地磨,舔上记忆里咬过一口的地方,红玉坠落在唇边,一点冰凉,很快就被捂热。

耳穴通脑,风夕的呼吸在这里吞吐,让丰苌脑子搅成一团,丰苌挣扎着抓住那一缕思绪:“你现在有耳眼。”

他的舌头擦过耳垂时,碰到过小小的针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