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出门,就见到了那位门神般杵在帝师宫门口的少年皇子。
看见来的是帝师身旁的近侍书童,仇不语如同死水般沉寂下去的黝黑眼眸终于晃开些许,有了波澜。
他从高烧中醒来后,不顾劝阻,在帝师宫里等了整整半夜,却只等来一封血书。一目十行看完后,提起木剑疯也似地离去,可还是晚了一步。
仿佛就故意要激他那样,禁卫军是在蚕狱门口行刑的。
仇不语到的时候,只来得及见阿母最后一面。后者被缚在原地,睁大眼睛,朝他无声地笑了笑。
——然后这个笑容就永远凝固住了。
刽子手手起刀落,头颅骨碌碌地滚到地上。
阿母在临死前,仍旧如同布条血书上写的那样,恳请他不要阻拦。
他浑浑噩噩地跟着内侍的队伍,一直尾随到宫外的乱葬岗。
乱葬岗里到处都是孤坟,到处丢弃着白森森的尸骨。仇不语用木剑杀了几只食腐的乌鸦,用破布衣裳做了个兜,将阿母和问雪一块一块捡起来,走到城外,亲手刨了一个小小的坟。
他在坟前站了一天一夜。
等到再度天光大作后,方才如梦初醒,慢慢走回帝师宫。
仇不语从来不是个逃避的性格,既然敢说“愿意献出自己的一切”,那同时就做好了孤注一掷的准备。
又或许并不仅仅是那个承诺那么简单。因为他失去了一切。
所以他想最后再抓住一点点东西,哪怕这个东西曾经被他亲口拒绝,哪怕他一直都知道并不属于他。
可书童接下来带来的话,却叫仇不语如坠冰窖。
——“大人说,往后殿下不必再来了。”
沉重的殿门在他面前关上。
少年瞳孔一滞,薄薄的唇角逐渐抿起,收拢在袖口内的指尖用力到泛白。
......
原昭月醒来时,仇泓之已经在南偏殿等了一会。
她匆匆穿上外袍赶到,“殿下在这里等了多久?怎么不派下人同我通传一声。”
“也没有很久。”
坐在轮椅上的皇子不在意地笑笑,清水般温润的眼眸里盛满关切:“老师既然教我医术,我便能看出老师身体欠恙,气色不佳,更希望老师多能休息一会。再者,古有程门立雪,坐在殿内等,可以温习功课,不碍事。”
“这几日正好父皇赏赐了些御用的灵果,我已差人去拿,老师务必收下。”
她这位学生向来这样,关心至极,体贴入微。
即便清楚他的本性,也很难不受用。
原昭月露出一抹淡笑,“那就多谢四殿下了。”
白衣帝师从书架上抽出几本典籍,刚要坐下,就听仇泓之状似不经意道:“老师,我方才来的时候,看七皇弟站在门口求见。”
原昭月拿书的手顿了顿,“是吗。”
“不必在意。”她轻描淡写:“他既然想站,那就让他站吧。”
仇泓之目光闪了闪,按下心底窃喜,不再提及这个话题。
授课结束后,他收拾好东西,从正殿门离开时,特地打了个招呼。
日上三竿,有人在这里站了一个上午,有人却轻轻松松无需通报就能进。
“七皇弟怎么还站在这里。”
仇泓之笑笑:“老师身体不适,这两日需要歇息,皇弟不如明日再来。”
仇不语仿若未觉。
就连跟在仇泓之身边的小厮低声说了句“不知礼数”,也没能换来他一眼。
等到仇泓之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少年皇子才终于松开攥得死紧的手。
袖口垂落的阴影遮住了那几个深深浅浅的月牙型血痕。
日头升至最高点后,终于开始慢慢西沉,将周围云彩染得通红。
天空逐渐染上浅淡的暗色。
书童们推开殿门,在廊上点起宫灯,少年的身影在台阶上映得颀长。
原昭月撑头坐在塌上看书。
司衍在香炉里添好熏香,犹豫道:“大人,七皇子已经在门外站了一天。”
翻书的手微不可查地顿住了。
这小半年里,虽然她的确本着利益至上的想法,但要说一点也不欣赏仇不语,那是不可能的。
特别是仇不语还是个武学奇才。原昭月就是心情好了,执上一根树枝给他喂剑招,后者看一遍就能像模像样使出来。虽说有意无形,但众所周知,剑法最重的便是“意”。有了今日这一星半点的意,他日只需勤学苦练,总有大成的一天。
除此之外,在文课方面也天赋异禀,触类旁通。不过看了几眼她平日为仇泓之授课的书籍,他便能做到过目不忘,偶尔谈论到朝堂时政,也颇有自己心得见解,是位凶猛的鹰派。
性格上,这头狼崽子虽张牙舞爪,凶戾桀骜。但原昭月深知,一旦被驯服,被纳入他的领地,相伴随的往往是终身的忠诚。
而她距离这个目标,已经非常接近。就像钓鱼,已经进入收线阶段。
偏偏,偏偏有这么一个危险的出身。背着个随时可能功亏一篑的隐患。
实在看不进去,原昭月干脆把书一合,看了眼外面繁星密布的天色,叹了口气:“算了,拿我的外袍来。”
宫女拿来一件滚着金边掐红线的鹤氅,原昭月随意披上,推开殿门而去。
“铛——”
森寒冷风里,沉重的殿门被推开。
匆匆披了件外袍的帝师站在门后,乌发散落,神情淡漠。
同夜色几乎融为一体的少年皇子直挺挺地站在华表望柱旁,听见声音后猛然抬眸,眉宇间噙着自己也未能发觉的希冀。
他至少两日没有合眼了。
看着少年眼中密布的血丝,原昭月心想。
短短三日,他经历了幕后之人陷害,亲近之人身死,自己无力挽救的噩耗。巨大的痛苦往往可以彻底改变一个人,例如现在,仇不语的眉眼已经褪去最后一丝稚嫩,变得尖锐,锋芒,背上刻骨仇恨。
曾经将自己同世间竖起一道厚厚冰墙的少年,已经死去了,被他亲手埋葬在了那个小小的坟里。
她开口,忽视心底那点浅淡到几乎没有的怜悯:“该说的话,我已经让司衍同殿下传达清楚。殿下请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