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祖祖辈辈都在这里,父亲,爷爷,乃至再上,谁没有被殖民者欺辱过,谁不是在艰难地生活着。
方清芷清醒地知道这点。
“倘若你不想再让香港成为英国佬彰显皇权的陈设,那便去努力,努力读书,增高眼界,何必仅仅看在这一点儿女私情上,”方清芷说,“何苦为爱作贱自己,你今后若努力上进,有一番作为,我反倒会高看你一眼。”
话已至此,方清芷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好同他沟通的,风吹得极冷,她裹裹衣衫,已经瞧不见陈修泽的身影,思及回家后她还要面临的困境,方清芷打算多攒些力气,再同陈修泽解释。
同梁其颂讲话,要比同陈修泽轻松许多。
“回去吧,”方清芷留给梁其颂最后一句话,“没有谁是离开谁便活不下去的,我已经想通了,你比我聪慧,也应该能想明白。”
方清芷独自往下走,她今天穿了件素白的衬衫,凉凉冷冷的。她低头想,等返家后该怎样同陈修泽解释,大约没什么好隐瞒他的,但是……
路过街边,听到有小孩唱歌,旋律是英国国歌《天佑女王》,只是歌词早就被篡改过。
“个个揸住个兜,刀叉都生左锈,污垢又有,朝朝都当阿茂……”
方清芷步步走下坡,身后烟花璀璨,绚丽炸裂开,恍若流火坠玉。她知梁其颂必定站在坡上望她,只是如今方清芷已经做好打算,绝不会再回头。
一味儿沉浸过去只能令她走错岔路。
莫回头。
旁边的小孩子还在唱,他们穿着朴素的棉布衫,天气凉了,仍旧穿着拖鞋,嬉笑打闹,脚趾发红,手也拍得发红。
“……又要瞓路旁,又要踎,苦困冇尽头……”
苦困冇尽头。
方清芷停下脚步,她靠近那几个孩子,俯身弯腰,问:“天气这么冷,脚痛不痛?”
她自己尚不能顾全本身,却又常常为苦难人所怆。
小孩眨巴眼,不回答。
方清芷还欲再说,忽瞧见重重黑影沉沉覆盖她身体,将她投落在墙上的影子遮盖得一干二净。
她侧脸,瞧见一柄木质手杖,握手处是银色狰狞怒吼狮头。
一双手递了几张纸钞过来,递给那些孩子:“回去交给你们大人,就说有个姐姐想请他们给你们买新鞋穿。”
方清芷默然不言,几个小孩左右看看,拍着手大笑,拿了钱,一哄而散。
风萧瑟,她的衬衫经不起风吹,凉凉自纽扣间拥抱她温热的身体。
方清芷缓缓直起身体,陈修泽将手杖换了一只手,用没碰过钱的手伸向她:“回家吧。”
他很平静。
方清芷将手放上去,握住他。
归程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讲话。方清芷知在车上不是谈话的好时刻,这是她同陈修泽的私事,实在不便被其他人知道。
终于到家,陈修泽将脱下的外套递给孟妈,径直往自己房间走,方清芷急急叫他:“修泽。”
陈修泽停下脚步:“怎么了?”
“我有话要同你讲,”方清芷说,“关于今天晚上的事。”
陈修泽握着手杖看她,他身量高些,不笑时便显得严肃:“我有些累了。”
是不愿意详谈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