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归是年岁已高,他又肩负了诸多事情艰难困苦的熬过了三年,饶是在全部丢弃后,也并没有觉得浑身无事一身轻,反而有了一种丧失目标、人生了然无趣的滋味。
周敬忙碌了五六十年,如今突然闲下来,还是以一种这么本该光宗耀祖却搞得难堪的境地被迫退居二线,一下子就病了——而且病的不清。
有时浑噩起身,他甚至还对旁人说要进宫去拜见惠帝,竟是一副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模样。
新朝初立,诸事繁杂,外加明田御驾亲征,及至他有空回到周府时,已是腊月时节。
天空簌簌的下起小雪来,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明田轻衣便服,外罩一件避风的斗篷,仅带了来福一人,打马至周府。
下马,敲门,出来的老管家见是他,神色激动地连声唤:“二少爷!您回来了!不是,也该唤二老爷了!”
老管家忽而又反应过来似的,神色大变,惶恐至极,忙俯身下跪,恭敬道:“陛下万岁,不知陛下微服至此……”
“不必行礼,起吧。”明田轻声道,来福上前搀扶住了老管家。
明田大跨步地进了府门,他站在门廊下,穿堂风拂起他身上的斗篷,向后吹得鼓鼓的,带来一丝寒意,面上似蒙了些雪籽,又湿又潮。周府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依然是四年前的模样,就连院中积了雪、掉光了叶而光秃秃的银杏树,也还是记忆中的模样。
不过,当明田的目光一一略过这偌大的府邸时,一些蛛丝马迹还是逃脱不了他的目光。墙角的青苔,略有些破败的瓦檐,乃至老管家沧桑疲惫的双眼和比以往佝偻许多的脊背,都一一昭示着,这座往日里几乎可以算得上惠帝时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的府邸,终究,还是破败了。
一如周敬如今的地位。
拜之前原身周明田的名声,以及明田离开京都时、而后造反归来后所闹出来的那一桩桩几乎扬名天下的家事所赐,如今大概是京都上至满朝文武下至街边乞儿,都知道当今皇帝与其父其兄不合。
上有所好,下必从之,上有所恶,下必从之。
明田即便什么都没有做,周明锦暗地里联系泰王党羽做出的一些小动作他没有管,也没有在戚华庭、许穆青或是谁面前表露过他对周明锦私下筹谋扰乱他登基大典一事的不满,但周明锦的马脚显露无疑,自有人揣测圣意,明里暗里的排挤周家。
是以,哪怕周敬是当今皇帝的生父,国公府前也还是门可罗雀,冷清至极。
“国公近日病情如何了?”明田一边往里头,一边问身边诚惶诚恐的老管家。
老管家恭敬回:“近日有所好转,醒来的时日较以往多些,只是人却比以前更加沉闷了,多数时候都只是看着窗外发呆,就连大老爷、哦,也就是以前的大少爷,前来探望,也不见有多好转。”
末了,老管家悄悄看了明田一眼,又添了一句:“老太爷已是数日未曾见过大老爷了,就是大少爷要来侍疾,也是不见的。”
明田神色如常,叫老管家看不出什么来。
行至三进门长廊,狂风忽至,大雪纷飞,明田沿着长廊而行,风卷帘稍,雪打红梅,突见前方长廊下站了一个黑衣身影,近了些,才看清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人,披头散发,披氅拥炉,一派世家贵公子的作风。
老管家轻声唤了句:“二少爷!”
明田恍恍惚惚,险些还以为老管家还在喊自己,末了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唤眼前这正值年少的少年郎,周明锦的二子,周燃。
比起心机深沉、对自己颇为不喜,在以前时常对自己冷嘲热讽的周炎,这个比周炎小了四岁的二侄子,明田倒是有些不熟。
一别四五年再见,明田竟是从他的眉眼间依稀看出了一点熟悉——那是周明田的眉眼,乃至周明田年少时的些许桀骜和孤清。
不及老管家介绍,周燃已是自顾地上前,低头给明田行了一礼,他开口唤:“侄儿周燃,见过二叔。”声音低沉,带着变声期的少年特有的沙哑。
明田两手负在身后,眸色沉沉,脸色平静,一时叫人看不出他对眼前这酷似自己的侄儿的反应,及至一片雪花吹入明田的颈项融化,冰凉触体,他才似反应过来似的道了一句:“太过亲昵了。”
声音平静,没有丝毫起伏,简直堪称冷冰冰。
周燃脸上露出几丝委屈之色来,好在他并不多话,只起身诺了一下,这次唤的是陛下,随后走到廊边安静站立。
老管家心底默默长叹了一下。
明田没有管身后默默跟上来的周燃,及至周敬的屋门前,他挥手让跟上来的几人退下,自己推门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