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田一去不返,失踪整整三年。
又是一年二月柳梢头,今年的冬天却比以往的任何一年都要冷,也要长,新芽未吐露,屋檐上白雪皑皑未消融,城外山河仍旧白雪覆盖、冰浮河上,北风呼啸,刮得人面皮紧绷绷的,满脸通红。
街头巷尾的叫卖声仍旧不绝于耳,但比之三年前,叫卖声却少了太多的朝气,街上行人少了些,显得有些冷清,行人也不再是以前的衣衫整洁、脸蛋干净、精神奕奕的模样,不少人裹紧了身上裹了好几层的衣服,行色匆匆、满脸苦涩的赶路,街头巷尾甚至多了许多面黄肌瘦的乞丐,以及,半夜被冻死的至今仍旧硬邦邦的尸体。
只有曾经吸引八方来客,就连诸多藩国学子质子也夜不归宿的瓦舍,仍旧在大白天也是披红挂彩、人声鼎沸,昂贵的香料和脂粉香顺着北风从里头飘出来,依稀还能听见几声人们的喝彩和老虎大象的嘶吼声。
当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周敬掀开车帘,看着两个衙役抬着一具已经堪称是枯瘦干瘪的像具干柴的老人尸体从窄巷中走出,旁边的小乞丐神色木然的看着一切的发生,稚嫩消瘦的小脸上是一双无神的眼,两个衙役也是行色匆匆、面色木然。
仿佛在刚过完年不久的日子里,从京都小巷中抬出不知是冻死还是饿死的乞丐尸体,这一切的一切,对于这些老百姓而言,都已经堪称是习以为常了。
这明明是一件能令当权者后背发凉、夜不能寐的事情,却无论是对于惠帝,还是对于仍旧忝居相位的周敬来说,却都已经是见怪不怪,甚至习以为常以致无可奈何的事情了。
短短三年的时间,这个世界已经发生了太多的变化。
放在三年前,要是有人在惠帝和周敬的面前说整个王朝都会因为老天爷发怒而摇摇欲坠,两人都怕是要嗤之以鼻然后将此人拉下去咔嚓掉,他们自恃国力强横、人才济济、国富民强,那时最担心的事情,不是北方强敌游牧民族的虎视眈眈,不是东边沿海海盗的四处劫掠,也不是四方藩国的野心勃勃、不臣之心,而是南方北方的仕族之争、朝野上下的刘李党争、宦官夺权,以及朝野贪腐之气蔚然成风。
比起外乱,深受攘外必先安内等传统思想教育的他们,觉得朝野上下的党争和贪腐风气更为人头疼。
然而,三年来,时间给他们的教训太大了。他们担心的内乱不休还未结束,外面的世界就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连续三年的夏日极度大旱大涝、秋季粮食减产、冬日酷寒无比,让整个王朝存粮几乎消耗一空。国库空虚的同时,外敌肆虐,朝野上下人心动荡不安,然而就在这个紧要当口,也还有人忙着敛财敛权,保住自己。
也许对于某些人来说,他们想的很开——反正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亡国又算得了什么?对于他们来说,也不过是换了个效忠的人,从李姓家奴变成赵姓家奴的区别,身为“饱读诗书”、有一腔“治国理念”的人,新朝新帝照样要重用他们。
马车到了宫门口,深受惠帝赏识的周敬也不得不在家仆的搀扶下下车,随后步履蹒跚地朝着宫门内走。
短短三年时间,他鬓发全白,胡子拉碴,满脸皱纹,像是比以前老了二十岁不止。三年前,将近花甲的他看着不过四十多岁,如今却比同龄人还要苍老些。
周明田的离去失踪,几乎已是昭示了他对于这个家以及这个父亲的失望至极;而成为太监的周明锦,不堪忍受同僚的讥讽嘲笑,辞官后一蹶不振,成日在府上喝的酩酊大醉;被他给予厚望的长孙周炎和周燃也似受了巨大的刺激,心性大变,心狠手辣毫不留情,又或者说,这才是他的真正性情。
幼子离去,长子颓废,孙儿幼小,整个周府,全靠着已经年过六十的周敬一人硬撑着。而在此种情况下,昔年他包庇阮筠娘宠妾灭妻、纵妾害子、儿孙兄弟阋墙,诸多有关家宅不宁的帽子扣下来让他的丞相之位几欲颠覆,政敌的诛心之语,让周敬更是痛彻心扉。
若非朝堂上还有惠帝和许穆青的支持,若非摇摇欲坠的周府和整个王朝一样都需要他,怕是周敬早已支撑不下去了。
许穆青对他的支持,周敬无疑是觉得欣慰的,毕竟他觉得他对许穆青也算有一份举荐提拔之情,虽然这份情谊有多少是对方看在周明田的面上给的,周敬就不知晓了。
想起许穆青,周敬就难免的想起幼子周明田。所谓远香近臭,这个时候就表现出来了,更何况明田离去时,留给周敬的,是一个正当年少却早有英名、胸有沟壑、甚至弱冠年中探花的幼子,比起长子周明锦不知要能干多少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