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少女显然也瞥见了那对怎么看都不像“主仆”的公子丫鬟,心有灵犀地同时低头喝梅子汤,像是怕被当场撞破私情一般。
少年少女哪里晓得,在过尽千帆皆不是的那些老男人眼中,世间情爱多暮色,唯有那些天真无邪的青梅竹马,像是透过重重雾霭尘埃的阳光,稀稀疏疏,洒落在地上,就像是一粒粒捡不起来的金子。
青梅坊生意是真好,坐满了二十张桌子,其余桌子大多也如叶庚宋庭泉那般,少有空桌。徐宝藻要了两大碗冰镇梅子汤,店伙计是见多识广的,并不奇怪,别说秋季就是隆冬时节,也有要冰镇梅子汤的英雄好汉。徐凤年按住少女的脑袋,后者眨了眨眼睛,满脸无辜。徐凤年扯了扯嘴角,就要去拧她的耳朵。少女立即屈膝低头躲过一劫,亡羊补牢地跟青梅坊多要了一壶自酿梅子酒,还加了句最便宜的即可。两人一先一后坐在一张桌上,两张长凳已经坐着一家四口,年轻夫妻带着一双儿女,看他们衣着装扮,肯定家境殷实,却也算不得大富大贵,两个孩子是兄妹,哥哥虎头虎脑,约莫七八岁,妹妹才四五岁,文文静静,小小的脸庞,眼睛大大的,像白瓷盘里落着两颗黑葡萄。
夫妇一人带着一个孩子,哥哥偷偷摸摸逗弄着妹妹,后者迷迷糊糊的,没怎么在意,后来不知怎么的,像是突然给惹恼了,啪一下,就一耳光摔在了哥哥脸上,把他给打懵了,连哭声都滞后了许久,缩在娘亲怀里的妹妹像是没事儿一般重新打盹,所有动静,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夫妇对此见怪不怪,那个当爹的娴熟安慰起儿子,妇人则对徐凤年徐宝藻歉意一笑。
徐宝藻给逗乐了,瞬间就喜欢上了这个已有食牛之气的虎豹之驹,看似迷迷瞪瞪,出手真不含糊,很快就拿出之前买的白糖梨膏,在那小姑娘眼前晃动。
已经心动的小丫头怯生生抬头望着娘亲,妇人嫣然一笑,柔声道:“记得谢谢姐姐。”
那个脸庞方正的男人笑着向徐凤年端起酒碗,两人各自小饮一口,点到即止。
江湖上有句极有味道的老话,叫做“江湖险恶,只在江湖”,是说那市井百姓,哪怕距离江湖并不遥远,但总是能够年复一年过着太平日子,但是只要跟江湖沾上边,那就经常飞来横祸,或是天降横财,总之福祸不定。
春秋之后,不是江湖人,不趟江湖的浑水,大体上是能够平平安安的。
可在春秋之中,尤其是春秋之前,武林中人行江湖事,或是游侠儿犯禁之举,往往会殃及无辜,且从不觉得此举有何不妥。例如春秋早期,任侠之风鼎盛,幽燕之地大名鼎鼎的游侠曹友方,听闻某位义士被官府捉拿要斩立决,他便劫法场,野史记载“曹友方手持双锤,杀穿街道,锤杀官兵百姓两百余人,所向披靡,无人敢当。救下义士,解囊赠百金,扬长而去,不留姓名。”最可笑的是整个春秋期间,上至读史的士大夫下至听书的升斗小民,没有人觉得曹友方之举有丝毫错处,无数读书人的笔札之上,皆是“只恨吾晚上曹友方两百年”这类感慨。
直到法家荀平的出现,然后是受其影响的人屠徐骁,以及幕僚李义山的推波助澜,加上离阳老皇帝赵礼那句只见于稗官野史的名言,“江湖再远,依旧在朕卧榻之侧,绝不可有兵戈之声,扰朕之清梦”,才有意无意地遏制了这股绵延千年的风潮。
徐宝藻喝着梅子汤,只觉得整个人都暖洋洋的,整张脸庞都洋溢着幸福的意味,就连那个天下第一面目可憎姓徐的,此刻也看得顺眼了。
冷不丁一声少女尖叫响彻青梅坊,然后就是清脆的耳光声以及一位少年的呵斥声,最后则是让人毛骨悚然的整齐抽刀声。
那对夫妇连忙抱紧孩子,徐宝藻顺着声响望去,微微讶异,竟是少女宋庭泉身前站着一位儒衫男子,脸颊上印着五指印,笑容阴沉盯着罪魁祸首的少女,再无半点先前初见时的惊艳怜惜,只剩下杀机。
他身旁有两名高大男人刀出半鞘,平淡无奇的乌黑刀鞘,没有半点花哨华丽,持刀两人气势沉稳,一左一右护住那个挨了一巴掌的男人,除此之外还有两人端坐在酒桌上,只不过也都停下了饮酒,一人面带笑意,隔岸观火,一人眉头微皱,他腰间系挂有一枚绣有黄铜色鲤鱼的丝绸袋子,袋子并不起眼,远远不如他腰侧那柄长剑来得震慑人心,剑极长,远超一般三尺青锋。
生平第一次被女子扇耳光的男人怒极反笑,没有丝毫失态神色,语气平缓问道:“这位姑娘,我好心好意邀你喝酒,你若是不愿意,拒绝便是,为何要出手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