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痛苦很多很多,他的快乐屈指可数,而这回,病魔在带给他无尽的痛苦、带走他无数的快乐后,又残忍地将他无比珍视的、区区仅有的珍宝永远的夺走——
喝药、放血、涂抹炼金药水甚至是接受传自神秘的东方的针灸……无数的方法被一一尝试,塞进嘴里的食盐依然是砂砾般粗糙透明的质感,蜂蜜在口中融化的感觉又黏又腻,喝下的苦药温温热热灌进喉咙,来自印度的辣椒被面无表情地一把把咀嚼咽下……
咸、甜、苦、辣……他尝尽了各种的食材,却再也尝不到任何味道。
他的心狠狠撞击着胸腔,如一声声沉闷的丧钟,命运狞笑着告诉他,从今天起,他的又一样快乐被夺走了!!
第一次,从来乖巧驯顺的洛菲兰特违背了母亲的命令,将自己关在卧室里,像个真正的疯子一样大喊大叫,将房中的一切推倒或是砸坏,用短短的指甲狠狠抓挠自己的咽喉直到留下血痕,用脑袋一下下猛砸病房的墙……
他狂虐的自残行为被匆匆赶来的家庭医生用一剂镇静剂暂时阻止。
醒来后,面对母亲与医生日夜不间断的看护,他聪明地隐藏了身体里肆虐叫嚣的暴虐因子,用自己接下来一个多月的平静与乖顺告诉他们,他已经没事了。
——至少表面上没事了。
从小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中,他比任何人都厌恶现在的生活,但同时,他也比任何人都贪恋着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他从记事起懂得的第一件事,就是爱惜自己的身体、珍惜自己的生命。自残只是一时的疯狂,意识回笼后,他对生的渴望也逐步回归。
但是,被病痛长久压抑的情绪需要一个发泄口,嗜血的欲望至今灼烧着他的内脏,拥堵在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中的怨恨无时无刻不叫嚣着报复、报复、报复!不平息这一切的一切,他便再也无法得到平静与安宁……
于是他为自己精心编织了一张名为仇恨的网。
两个月后的初秋,下午三点,躺在榻上的瘦削少年又一次从床上坐起,看向窗外。十几米开外、与偏院一墙之隔的角落里,金发蓝眼的贪吃女孩也又一次准时地来到了墙根处,手中提着今天的战利品——一只肥胖的、羽毛泛着油光的黑色乌鸦。
他从没见过谁吃东西时会露出那么幸福的表情——不管手中拿着的是寡淡无味的烤土豆、汁肥肉嫩的野兔,还是完全无法想象其味道的烘烤蜗牛……那女孩就是有本事将各色食物吃出无上美食的感觉!——小嘴张开又合上,白生生的牙大口撕咬,直到像只肥胖贪食的仓鼠一样把食物存在两颊、将肥嘟嘟的苹果脸顶起可爱的弧度,咀嚼方不紧不慢地开始。那时的女孩,脸上的表情细致而且沉醉,两颊燃烧着熏熏然的红霞,连那双海蓝的眸子都享受地眯起,一张平平凡凡的脸,因为这罕见的幸福而绽放夺目的光彩……
于不幸者而言,一切横挡在眼前的幸福皆是挑衅!
从醒来那一天偶然发现女孩开始,他狡猾且毫不讲理地将自身一切的不幸归咎于那个无辜的贪嘴少女。谁让她这么快乐地贪嚼着出现在一个味觉全失的人面前呢?自己会恨上她,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他是被当作贵族教育起来的,像个真正的贵族那样,他在维持着高贵体面的举止的同时,内里自私、贪婪而卑鄙。他以仇恨为食粮,一面忍耐着病痛的折磨,一面将生活中所有的黑暗情绪倾注在女孩身上。
他日复一日地用怨毒的眼神看着女孩,在为她进食时幸福的神情出离愤怒的同时,又上了瘾一般离不开女孩熔金般甜蜜灿烂的笑——他为看到那笑容时心口针刺般的疼痛上瘾,那疼痛告诉他他心底的污浊与丑恶,而这样污浊丑恶的他,今时今刻,心脏依然在跳动着……
他觉得他爱上了怨恨的感觉——那于他同时是活着的感觉。
他看到女孩在地上坐下后,开始笨拙地拔除乌鸦身上的羽毛——看起来,她今天的点心将是喷香嫩滑的乌鸦肉……
“乌鸦肉”——他在心底咀嚼这三个字,想起医书中对乌鸦肉有关的描写,他讥诮地勾起了唇角。
“你是要用这玩意儿壮||阳【注】吗?你这……”阴鸷冷酷的眼神淬了毒的利箭般射向毫无所觉的女孩,他想顺从心里涌动的恶意,将那声“母猪”喊出口,话到了嘴边,却鬼使神差地被克制住。敏锐地捕捉到女孩嘴边克制不住滑落的晶莹(口水),他忽然讷讷,只觉得身体里烧着的那团火,烧着烧着,烧到了错误的地方,将他烤得口干舌燥,下意识地,他把滚烫的脸颊贴在了窗玻璃上,双眼依然盯着窗外的她,一错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