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玉说:“不用了,我认得路,”他缓了缓气息,平稳道,“外头还下着雪呢。”
他们是在家中,家中烧了炭火,比外头暖和,花小梁抄起一旁搁在一旁的厚实外袍,说:“客气什么,哪儿能就这么让你自己出去。”
兰玉拗不过他,也穿上了外套,花小梁叮嘱月牙儿,说:“月牙儿,你接着吃,我一会儿就回来了。”
月牙儿巴巴地望着他们,又盯着兰玉看,兰玉对上她的目光,抿了抿嘴唇,走过去揉了揉她的脑袋,说:“谢谢。”
说罢,就和花小梁一起出了门。
外头雪已经小了,风却还刮着,晃得院子里的树左右摇摆。花小梁抬手挡了挡风,又跺了跺脚,说:“这鬼天气。”
兰玉说:“花老板回去吧。”
花小梁说:“那怎么能成?”二人踩着地上的积雪,发出嘎吱的声响,花小梁突然没头没脑地说:“兰玉,你知道月牙儿是怎么来北平的吗?”
兰玉犯了烟瘾,心神不定,闻言反应了几秒,才说:“逃难吧,去岁夏天发了洪水。”
花小梁嗯了声,道:“她爹娘都死在了洪水里,家也被冲没了,日子过不下去,老太太带着她一路从山东乞讨过来的。到了北平,北平城里不接纳流民,他们只能寄身于城外,靠着施粥的铺子,抠挖树皮度日。长途跋涉,老太太身体受不住,就病了,饿死的时候怀里揣着半个冷硬的馒头不舍得吃,留给月牙儿。”
兰玉若有所觉,转头看着花小梁,花小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着兰玉,说:“这世道不好,尤其是对咱们这样的小老百姓,下九流。”
“可别人能对咱们不好,自己不能为难自己,和自己过不去。”
二人穿过巷子,花小梁送兰玉到巷口,道:“我正月十九在庆丰楼唱开箱戏,你要是有时间,可以来听戏,我给你留位子。”
兰玉耳边已经听不清花小梁说什么了,他强打起精神,看着花小梁,眼前都似乎出现了重影。兰玉掐了掐自己的掌心,含糊不清地应道:“好。”
说完,脚下快了两步,不敢回头看一眼,兰玉只觉口干舌燥,耳边嗡鸣声嘈杂,似乎要钻入灵台,胸腔里的心脏跳得快得不正常,呼吸也变得急促了起来。可他不想在花小梁面前,更不想这么当街犯烟瘾,他勉力朝前走去,攥着伞柄的手太用力,青筋直蹦。
突然,他听见身后花小梁叫了声,可又像是幻觉,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扑倒,却是花小梁抓住了他的手臂,半抱住了兰玉。
花小梁说:“兰玉?你怎么了?”
兰玉抬起头,看着花小梁,哆哆嗦嗦地推开他,说:“我没事,没事……就是脚下绊了一下。”
他抬腿就走,花小梁眉头紧皱,望着兰玉的背影,二人告别时他就觉得兰玉脸色有些不对,所以已经转身又折了过来,兰玉挺着脊背直直的,如同勉力挽起的老弓,拉得太紧,弦要断弓也要裂了。花小梁看了片刻,快走了几步追上兰玉,却发现他脸色也白的不正常,下一瞬,兰玉就站不住整个人都摔在了雪地里。他徒然地攥着地上的积雪,喘不过气一般,浑身发抖,花小梁看着,脸色露出几分怪异,又有些阴沉。他俯身打量着兰玉,说:“兰玉,你抽大烟?”
兰玉浑身过电一般抽搐了一下,难堪地别过脸,露出纤瘦白皙的脖颈,皮肉薄,能见皮下紧绷的青筋。花小梁盯着兰玉看了一会儿,在弃之不管和把他带回去之间游走了片刻,面色不虞地抓着兰玉的手臂,一用力,就搭上了自己的肩膀。
兰玉浑身难受,喘了声,说:“你放开我,别管我了。”
花小梁漠然道:“闭嘴。”
他经年练戏,看着清瘦却结实有力,走到巷子一半,兰玉已经走不动,花小梁索性将他打横抱起直接带回了家里。月牙儿看着二人去而复返,兰玉更是不太好的模样,吓得睁大眼睛,脸色都微微发白,紧紧地跟着花小梁,拉着他,眼里露出几分询问。
花小梁有点儿烦躁,拉着月牙儿走出了房间,直接将兰玉关在了屋子里,有几分郁气,夹杂着厌恶,“大烟鬼。”
月牙儿茫然地看着花小梁,松开手,要去给兰玉开门,花小梁拉住他,说:“别去,给我在这儿呆着。”
兴许是头一回见花小梁冷脸,月牙儿也有些无措,看看紧闭的房门,又看了看花小梁。花小梁勾了张椅子坐着,神色莫测地盯着屋子的门槛,不过一会儿,里头就传来兰玉拍门的声音,叫他开门,间或有几声痛苦的呻吟。
月牙儿呆呆地看着花小梁,伸手比划着,花小梁烦躁道:“大夫不顶用。”
花小梁回头看了眼房门,咬了咬牙,说:“别给他开门,我去找点东西。”
“听见了吗?”
月牙儿重重点头。
花小梁并未离开很久,他怀里多了一袋由黑布裹着的东西,打开门,兰玉冷汗涔涔,眼神依旧不聚焦了,虚虚地看着他。
恍惚间,兰玉听见了烟枪磕在桌上的声音,他仿佛回了魂,眼珠子转了转,循着声儿,循着味儿,目光落在火柴划亮的一簇火苗上,刹那间,什么也顾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