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猎总体是愉快的。
李令歌没有再整日追着张容,这让张容放松,心中却又有几分难言的怪异感。
这种怪异叫做失落,他此时并不知。
不再痴缠老师要告白的李令歌,抛却帝姬的身份,她实在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
张容教她骑马教她射箭。老师没空时她乖巧等候,老师有空了她满心欢迎。从不任性的李令歌,让张容心中对她的怜惜,一日日增多。
长在深宫的帝姬,没有人与她分宠的帝姬,若在其他年代,或许会成长为一个任性刁蛮的典型公主。但是李令歌不是那样的,她最大的优点,正是“知情识趣”。
知道老师或许不喜欢她,她便不再告白,便退回学生的身份。
只是张容有些担忧:她真的那么乖吗?
表现得非常乖巧的李令歌,在秋猎结束的前几日一晚,与张容一同,看了一场篝火晚会。
参加秋猎的众人都玩得非常高兴,篝火晚宴上,贵族家中带来的舞女穿着颇有异域风情的舞服,围着篝火跳舞。她们年轻貌美,腰软肤白,流波一般的眼神不是出自勾引,而是单纯快活。
氛围实在好。
李令歌跟在张容身边,她老师在看晚宴上的热闹,她则一直在观察老师。
晚宴氛围最好时,那些舞女们围着圈跳舞时,何止看戏的众人鼓掌,远在人群外的张容,都被逗出了笑,拍了两下掌。
李令歌当即转眸,去看舞女有何异处,竟能让冰山老师展颜一笑。
李令歌问:“老师,你很高兴?”
张容收了那点眼中的笑。
他因年少就做太傅的缘故,为了能服人,一贯练就不苟言笑、肃然淡漠的本事。小皇帝已然那般顽劣,张容已然这般年轻,张容若再好脾气些,恐降不住小皇帝。
这导致,张容面对李令歌时,也从来不笑。
此时此夜,张容笑意转瞬即逝,回答李令歌:“尚可。”
李令歌:“老师,你想和漂亮的美人舞女姐姐们,睡觉吗?”
张容一怔。
他迟钝了两息,才反应过来李令歌的“睡觉”,非单纯的睡觉。
他震惊地低头,看向仰脸的李令歌。
他严厉无比:“你不是告诉我,你不看你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了吗?”
李令歌天真:“我没再看了呀,可我记性好。老师你也不能删除我脑中已有的记忆啊。”
她做委屈:“老师,你觉得我肮脏,不喜欢我了吗?”
张容沉默看她半晌。
他到底对她无奈:“回去写大字领罚,写两百篇,交给我。”
李令歌露齿笑,脆脆答:“好的。”
但李令歌穷追不舍:“那老师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张容专注看晚宴,不理会她。
李令歌伸手来扯他衣袖。
他往旁侧挪。
李令歌声音扬高一点:“老师,你想睡觉吗?”
这声音……惹得旁边的宫女侍卫,回头望了他们一眼。
迎着张容僵硬的目光,李令歌眨眼笑:老师,你不说话,我就声音再高一分。我不怕丢脸,但是老师怕。
张容只好回答:“不是你想的那样。”
李令歌追问:“那你为什么盯着她们看呢?你是觉得她们漂亮吗?”
张容能如何回答?
他敷衍她:“舞技不错。”
李令歌恍然大悟。
李令歌小声懊恼:“可是我不会跳舞。”
张容心中一顿。
他隐隐了然她心中攀比之意,不觉莞尔:一个帝姬
,要和舞女比跳舞……仅仅为了讨他欢心吗?
张容道:“殿下身份高贵,本就没有学舞的要求。退一万步,即使殿下会,这世间,恐也无人消受得起殿下的屈尊一舞。”
李令歌:“怎么不会有人呢?万一我去和亲……”
张容:“臣在朝中一日,便不会让殿下落入那般境界。何况殿下与陛下姐弟情深,陛下也绝不会容许此事发生。”
李令歌心中偷乐。
她踱了几步。
树影叶密,婆娑摇落。李令歌在幽暗中躲入张容那落在地上的挺拔的影子里。
她站在老师的影子里,便宛如老师拥着她,肯向她伸出一手。
李令歌道:“我若是会跳舞,便可以给我未来驸马跳。这总不是屈尊,不是辱没了吧?”
张容不语。
李令歌非要他说话,嗔:“老师,你又不理我。一遇到你不想说的话,你就装听不见。你说什么,我都必然回你一句。但我说什么,你就总是装听不见。”
她都如此说了,张容只好回她:“殿下给驸马跳舞,自然是好。让臣说什么呢?”
李令歌憋屈:他连一点儿吃醋的样子都没有!他完全冷静澹泊,他真的一点都不喜欢自己?
李令歌鼓腮。
李令歌半晌说:“老师,秋猎前最后一晚,我要你陪我。”
张容静默。
李令歌:“不许拒绝,有事你就都推脱掉。我不信你没有一点空闲时间留给我,你干嘛老跟我耗?你喜欢‘熬鹰’,可万一鹰被你熬死了,你就一点都不心疼吗?”
张容心间湖水生出的波澜,在她的话中一点点静下。
他心想是啊,他为什么总是想躲,为什么不肯直面。
若是李令歌当真向他告白,他当面拒绝便是。即使之后师徒情谊变得尴尬,他想法子为她另找一位老师,自己专心教小皇帝课业……
最差结果,不过如此。
他实在不必这样一直躲。
他实在不应该总耗着李令歌。
她青春之年,大好时光等着她,他不应该享受她爱慕自己生出的这份暧、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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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容应了李令歌。
秋猎前最后一日夜,张容去赴李令歌的约。
临出门前,秋雨潇潇,张容撑伞出门,被他留下的侍卫咂舌:郎君这副模样,宛如赴死。
奇怪。
不是赴帝姬之约吗,为什么像要去处死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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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幢幢,灯笼光暗。
张容在一处水洼前,遇到早已等候在此的李令歌。
雨水淅沥断续,下得并不是很密,李令歌粉裙素帛,撑着乌伞,背对张容而立。
她腰细肩窄,缩在伞下,素白的鞋履轻轻点在水洼上,低头不知在做什么。一阵风过,跟着帝姬前来的侍卫们纷纷别目,不看帝姬被风吹扬的裙衫。
张容第一次注意到那些郎君因为帝姬而生出的面红耳赤状。
张容想,她已亭亭玉立。
很快她就越长越大,会越来越漂亮。
她会有一个怎样的驸马,会有一个怎样美好的人生呢?
他受家族所累,虽不能应她的好,却是愿意送她更上一层楼,护这位小帝姬获得一世的幸福美满。
李令歌从伞下转过身,看到了正凝望自己的张容。
她笑起来也如桃花瓣飞舞,轻灵带娇:“老师,你来啦。”
她说:“我以为下着雨,老师会让人告诉我,你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