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黑沉,阴云滚滚。张行简压了压眉心,换个称呼:“你们口中的‘吴将军’,无氏。”
张行简语气缓慢:“吴将军是博帅一手提拔的将才,博帅对她有再造之恩,博帅受了伤,她难道不跟前跟后地照顾吗?”
长林在旁点头:这正是他们查出来的沈青梧和博容的关系。
但是……他看一眼张行简,总觉得郎君语气听着正常,细究起来又有哪里不对。
将军恍然大悟。
将军说:“吴将军……沈青梧,沈将军……她、她和杨将军一起,支援博帅,如今、如今……生死不知,我们正在寻找他们那支军队。”
张行简面色如常。
长林大惊失色:“沈青梧死了?!”
将军责怪:“是生死不知!”
这场战事起因这般——
博容率军与敌为战,中了敌军埋伏,万余军马困于山中。
沈青梧与杨肃带兵从侧后方突袭,为博容那大部队争取撤退时间。沈青梧与杨肃率领的小只部队吸引了敌军火里,博容成功将大部队带出山。
沈青梧那一方被敌军围困,将要撤退时,山中起雾,利于敌方,益州军在山中失去了方向。
将军难耐:“古怪的大雾已经连续起了两天,没有人从山中撤出来。西狄人又狡猾,比我们更熟悉山地……沈将军一队人恐怕凶多吉少。”
他抹把脸,冷声:“如今我们哪有心思过年?当然是不断派兵进山救人……兄弟们已经带出了不少尸体,却还是找不到沈将军和杨将军的……”
他忍着虎目中的泪意。
张行简静一瞬。
他说:“我带来的这些人,可否跟你们进山救人?会耽误你们吗?”
将军吃惊:“郎君?!不、不耽误,自然是人越多越好,我们会带路……但是你们都是东京来的大人物,你们是宾客,哪里能跟我们进山……”
张行简说:“拿地舆图吧。沈青梧他们最后一次失踪,是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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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梧与杨肃带兵进入山中支援博容,他们与敌军遭遇,山中起雾后,本能顺利撤出,却被困山中。
非但被困,还遭遇迷路、同伴失散。
整整三日,山雾不散,一两千人对敌上万敌军。他们走不出这里,西狄人也别想走出大山。
沈青梧最后也不知自己在哪里。
她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她一剑杀了那个凶猛厉害的敌军大将,对方死前,手中的剑也刺入她腹部。
她似乎后退一步,脚下踩空,摔到了哪里。白雾弥漫,她看不太清。
再次醒来时,敌人的剑还插在她腰腹上,她躺卧在一片白茫茫世界中,鼻间闻到浓郁血腥味,摸不到自己的武器,却摸到了满地的尸体。
沈青梧猜,自己应该和尸体躺在一起。
她浑身没力气,气血大量流失。她不敢拔出腰腹上的剑,因一旦拔出、无法止血,伤口腐烂受到感染,她也许连现在都撑不过去。
沈青梧慢慢地撑着半边身,在尸体间挪动。她艰难地找到山壁,让自己倚靠着,可以视线清晰些——雾气总会散的。
不知道杨肃还活着吗?
进山的将士活着的人有几个?
无论如何,她完成自己的任务了——她为博容撤离争取了时间,她重创了敌军大将。她认识自己杀的那个将军,那是西狄军最难对付的一个将军。
她立了大功。
她只要等同僚们在雾退后进山找到自己,救自己就好了。
若是等不及,生死有命,她也没什么遗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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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天幕,在进入山地后,变得雾濛濛一片。
雾气更加浓,天地有些潮意。众人用绳索做标记,各自分头找人。因将军说,山里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
那将军苦涩道:“沈将军他们很厉害,我们找了两日,都没遇到几个敌军,找到的……全是尸体。”
益州军的尸体,西狄军的尸体。
密密麻麻,堆积如山,出山后被焚烧。
入夜时分,天上簌簌飘雪。
益州军人吃惊,他们很少见到冬日的雪。
张行简这些人跟着他们,拄着拐杖,与他们分开寻人。张行简不只将长林派给他们,自己也跟来山中寻人。走着走着,他与他们失散,但他并不急——
有绳索为标,雪落雾散,迷路的可能性已经降低很少了。
行在这片雪雾中,张行简微有恍神:这就是沈青梧从十六岁开始就生存的环境么?
雪落在他睫毛上,眼睫轻颤如蝶翼,袍袖飞扬如皱。
张行简开口唤:“沈将军——
“沈二娘子——”
他被雪呛得咳嗽,深吸口气,抬高的清朗声音在天地间流淌:“沈青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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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梧浑浑噩噩,意识游离。
她突然听到一叠声的呼唤,有些月光清明的感觉,像她偶尔会做的梦。
那声音离她越来越近。
她费劲地睁开眼,失神的眼睛看到天上飞落的雪,雪雾后朦胧的人影。
她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但她知道张行简在遥远的东京。他应该在繁华的街市间观灯,不会在益州苦寒之地。
她想,难道自己快死了,不然怎么会梦到他?
可笑。
连她这样的人,也会死前回光返照,梦到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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跌撞行走间,张行简听到一个方向传来模糊的敲击声。转过弯,踩过山石,张行简看到了那靠坐在石壁前、坐在尸体中的一脸麻木的女将军。
铠甲丢了,长发如蓬草,面上尽是血污,腹上插着一把剑。她用手敲石壁吸引他的注意,一双幽静的眼睛看着他。
他眸子微缩,大脑有短暂空白。
他从未见过她这般虚弱的模样。
他走过去,丢开拐杖,深吸口气平复气息。他蹲在她面前,伸手来探她的鼻息。
张行简客气:“沈将军,你……”
他失声,因他蹲下靠近时,她身子一晃,忽地倾前,拥住了他。他只来得及侧身,不让她腰腹上的那把剑刺得更深。
张行简听到沈青梧冷淡又解脱的声音:
“怎么会是你来接我下地狱,你也死了吗?
“不过也挺好。”
她喃喃如呓语,搂着他脖颈埋下头:“我早就想杀了你了。”
张行简笔直地跪着,任她晕倒在他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