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文倬不懂深宅里的弯弯绕绕,更未蹈过刀山火海的官场,便觉得这人就如平日所读的书册,看着是什么便是什么。
譬如彭氏,每逢他从麓山书院回来,彭氏都对他展颜欢笑又嘘寒问暖。
沈文倬便打心底的觉得大娘子好,所以当下听到沈南宝这般说,倒十足十地感激起彭氏来。
“母亲为人宽和,从来不曾苛待我和二姐姐,原以为就这般不过了,没想到母亲还替二姐姐劳心劳力到这般地步,春晖之情无以为报,我唯有尽力映雪读书了!”
沈文倬说这话时,眉头紧锁,嘴角抿成一条线,下颌露出浅浅的梨涡,透出一股子少年的纯朴厚质。
沈南宝愣了下,到底没忍住掩唇笑了起来。
笑得过于开怀,那眼睛便弯弯的,像天上的弦月,姣姣地钩出一缕细翘的边儿,穿过厚厚的层波,霎时间照亮了他的心。
心剥剥的跳,挤在了嗓子眼,沈文倬如鲠在喉地瞥了目轻嗽。
沈南宝瞧出他的无所适从,只以为自己失礼了,连忙福身,“三哥哥莫要见怪,我只是……”
托辞就在舌尖婉转,沈南宝却没说出来,她到底不太愿意同沈文倬兜搭这些违心的话,遂转了话题问:“说道恁般久了,还不知道三哥哥今日过来是为何事?”
一面说着,沈南宝一面去了茶床,注汤击沸,“三哥哥来得正巧,我正闲着无事,学旁人斗茶,您尝尝?”
沈文倬望着手中盏面如疏星澹月的细乳,方才登门入室撞见的那一幕又临上了心头,他心头突地一跳,忙忙捧了茶喝,“昨个儿我听闻……便想着来看看你。”
沈文倬从盏里抬起眸,看向沈南宝一侧的颊畔上,嗓音有些瓮瓮的,“四妹妹可还疼么?”
沈南宝如梦初醒地抚着自己脸上的伤,笑了笑,“三哥哥您不说,我都忘了,昨个儿祖母给我拿了上好的膏药,一觉的功夫,醒来便不疼了!”
沈文倬有些局促地拢了衣袖,摸着那凸起的冰凉,笑得分外颓丧,“那便好,我还怕四妹妹疼着呢,若是那样,我便愧疚难当了,毕竟怎么说,昨日那事,缘也是我没周顾得好,就这般让舒直进来……”
他一向如此,善于给自己揽罪过,八竿子打不着他的事,他也会存一颗愧疚的心对向旁人。
沈南宝并不赞同这种‘递刀子给仇人’的心肠,却也不愿拗了他。
毕竟世间荆棘,需得亲自走过,方能铁石心肠,旁人若是插手,便如那‘扬汤止沸’,只一时顺遂罢了。
沈南宝便只安慰道:“不关三哥哥的事,原也是我同大姐姐才相处,不甚熟稔惹出来的摩擦罢了,日久便好了。”
她的语气很轻淡,一如先前在靖水楼说瓦市那些奴奴的时候,含着历经千帆才有的沧桑,所以才能在诸多抱屈的境地里,如此平静随和谈论起来。
但她才不过十三岁的丫头……
沈文倬莫名怅惘起来,一时之间竟不知该怎么接话,又想起在荣月轩待得有半盏茶的辰光了,再坐下去只怕不好,便起身告辞。
沈南宝送他出了月洞门。
在将要踏上水榭,沈文倬停下了提衽的举动,在淙淙流水声中回头。
那抹身影早就融进了交错树丛里,他心头突然壅塞起来,静好的春光透过檐角,毫不掩饰地打下来。
沈文倬摸了摸额头,从袖中掏出那瓶膏药,只觉得暮春还未到,日头却毒辣了起来,晒得人头昏脑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