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摇头,摇头的时候他眼眶边缘的泪水便一点点地滴落,落在地面上,曳开一小片水迹:“我已经疯掉了,疯子怎么能当诗人呢?迷雾般的妄想把我包围,每一个人,每一个环绕着我的人,那?些怪物都?在对我狰狞地大笑?,我知道他们是?期盼我真正地成为一个失去自我的疯子的。我尽力抵抗,却发现世界本身就是?谬误的,既然如此,我的抵抗与?不抵抗在本质上根本没有什么区别。”

“我想要摆脱迷妄,但事实证明我的存在本身就充斥着迷妄……我试图进入‘无’的境地,可那?样我的自我岂不是?被完全抛弃掉了?我已经厌倦那?些有关形而上学的问题了,就像是?无尽循环的莫比乌斯楼梯,无论我怎么拼命奔跑,都?无法真正向上。”青年说着说着,眼泪一颗颗地簌簌而下,衬托地那?张俊秀的脸更加显得苍白,“我的生来便是?有罪的,我差点要控制不住杀人了,……”

那?一颗颗眼泪砸在地上,像是?碎裂的珍珠。而白发青年也感觉到了青年语气中?无法掩藏的轻微悲哀,他放下手中?的笔,往前?伸出手,手指碰到了青年的脸。从?手指前?端感受到了那?湿润而冰冷的温度,白发的青年的唇抿了抿,温柔地拭去对方眼角的泪。

“不是?这?样的,龙之介。”他如此说,“如果诞生就是?有罪的,那?么罪恶便来源于父母;如果因?为他人的丑恶而发狂,那?么罪虐深重的难道不是?这?个由他人构成的世界吗?”

“可是?……我差点杀了你……”芥川抬眼,他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水雾,就像是?放在银河中?洗涤过似的,“虽然只是?这?个世界的你,但我从?那?双和你一模一样的眼瞳中?看到了巨大的白色之虎。我差点就伸手把你的眼挖下来了……”

他捂着自己的脸,拼命地摇头:“我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只有你,敦,你的眼睛是?那?么美?,就像是?纯净而高悬于天穹之上的明月。因?为无法忍受那?种美?丽被玷污,我竟然生出了一种毁灭般的冲动。太可怕了……我果然疯掉了……”

他很快便像是?逃避一般低着头喃喃自语,语序混乱颠倒。白发青年安静而耐心地听他说完,而后双手顺着他的脸颊向下,一直到下颔处,近乎托举般把青年低垂的头颅抬起。起初青年十分?抗拒地摆动着头颅试图让目光偏移,却最终败在对方的坚定之下。

“看着我,龙之介,看着我,你现在还有那?种冲动吗?”他轻轻地问。

芥川抬眼,对上那?双虽然无神却异常美?丽的眼瞳。

“不。”他轻声回答,“它还是?那?么美?,明月般美?丽无暇。”

听到这?句回答,白发青年露出了笑?容。

他转过身,轻盈地宛若小鸟般拿起了画笔,在画布上涂抹着:“明月也会有阴晴圆缺,也出现漆黑的倒影。”

“我本来是?对世间的一切都?无所谓的,因?为目盲的原因?,我看不到任何人,世界是?一片无光无亮的空白。有谁会去欣赏一个目盲的画家的画作呢,我所描绘的一切都?只能源于想象,完全脱离现实,我曾经以?为自己就和那?个荷兰人的向日葵一样了。”

他的笔下恢宏出一块鲜艳夺目的橘红色。

“但是?,自从?我遇到你,我从?未觉得那?么快乐过,我甚至对于你眼中?的世界抱有极度强烈的好奇与?渴望,即使我知道你为自己的幻觉而痛苦……我知道自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利己主义者,所以?才会强行拉扯着你不肯放手。”

芥川想说些什么,但是?被画家打断了:“听我说完,龙之介。”

他叹了口气:“你才是?一流的诗人,即使身处绝望地狱,却仍旧怀有向日葵一样的心灵。我知道你羡慕过我的目盲,但我曾经还因?此而怨恨过你,现在想来,或许每个人都?只能羡慕自己没有的事物,即使对于别人而言那?无异于噩梦。”

“而我在失去你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孤独的牢笼之中?。世界上最可怕的刑罚是?曾经给予了希望却又被夺走。我甚至在那?一瞬间想过,要是?从?没有遇到你就好了,一直处于孤独之中?的人是?不会意识到周围有笼子的。可是?,我不想失去那?仅有的快乐,就像是?溺水之人紧握着的最后一束稻草,即使会因?为这?个决定痛苦,我也绝对不会放手。”

他停下画笔。

窗外雷电轰鸣,仿佛要将天地都?完全地撕裂而开。而室内则一片寂静。只有近乎重叠的呼吸声轻微地跳动着。那?片蔚蓝色的大海之上,一轮灿烂的橘黄色太阳,它的直径近乎一指,从?那?墨色的天与?湛蓝的海的交接之处向上升起。芥川凝望着那?轮红日,只觉得它上升得太快了,快到他几乎就要把脖颈昂成与?身体垂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