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到了这个乐城经委之后呢?的确,她的地位提高了,别人看向她的目光里也带上了羡慕和崇拜,偶尔还有几分嫉妒。但机关里的生活是沉闷的,领导只是因为知道她是省经委主任李惠东的女儿,才时时对她露出慈祥的笑脸。换成其他那些没有什么背景的干部,在领导面前只能是唯唯诺诺,大气都不敢多出一口。
她每天干的事情,就是从下属企业那里接收各种报表、汇报材料,再分门别类地整理好,写一些言不由衷的报告。她也曾到下属企业去调研,发现了下属企业里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这些问题都不是她能够去解决的,因为每个问题的背后都有方方面面的利益纠葛,牵一发而动全身。有些时候,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油瓶倒在地上却不能上前去扶起来,因为身边的老同志们会告诉她,这个油瓶或许是有人故意放倒的,如果她去扶起来,那就要得罪人了。
就说这一次乐城市与乐城乙烯项目的纷争,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乐城市的做法是不对的。徐家湾村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搬迁上的障碍,所有的障碍都是乐城经委故意制造的,目的就是为了迫使国家经委向乐城低头,同意他们新建一家电视机厂。可是,她不能对这个问题发表任何意见,甚至在她回家去向父亲谈起此事时,父亲也是警告她这件事的水太深,不要轻易地踩进去。
冯啸辰代表国家经委到乐城来处理这件事,韩江月能够做的就是把事情的原委向冯啸辰进行密报,除此之外做不了其他的事情。看着贾毅飞调动了整个乐城市的力量来与冯啸辰作对,韩江月为冯啸辰觉得心疼,为自己觉得脸红,为贾毅飞觉得恶心,然而,她却没有任何的办法。
作为一个曾经只懂得凭良心干活的装配钳工,处在这样一个行政体系里,那份郁闷是无法言状的。为了所谓的身份和地位,为了将来能够找到一个“门当户对”的对象,她忍受下来了。可现如今,她突然发现所有这些忍耐都是毫无意义的,于是,她的脑子完全陷入了茫然,不知道自己该去做些什么。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韩江月轻声地念起了归去来辞。这是在她小时候,父亲被下放到企业里去的时候,经常在嘴里念起的一段文章。她很小就已经会背这篇辞了,但不得不说,她是直到这时候,才理解了这篇文章的意义。也许,真的到了离开乐城经委的时候了,她思念自己的锉刀和套筒扳手,思念那些透着工业之美的液压阀。
“不至于这么悲观吧?”冯啸辰微微地笑了,“江月,你现在还年轻,想做什么都来得及。如果你觉得自己不适应机关里的工作,可以跟你父亲说说,让他再把你安排回哪个企业里去。我记得何桂华师傅对你的评价是非常高,说你很有悟性。以你的能力和敬业精神,到企业里去,未来肯定能够成为一名工人技师的。”
“我不想在我爸爸的阴影下工作。”韩江月摇摇头道,“现在很多人都知道他是我爸爸,我走到哪去都摆脱不了他的影响。我想凭自己的能力去闯出一片天地来,不想借他的虎皮。”
冯啸辰道:“如果是这样,那也很容易啊,你可以到南方去。据我所知,鹏城特区现在急需各方面的人才,以你的能力,在那里肯定可以干出一番事业的。”
“鹏城特区?”韩江月觉得有些意外,她迟疑着问道:“我听人说起过鹏城特区,不过一直都没有深入了解过。你真的觉得我到鹏城去能够有机会吗?”
“我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这一点。”冯啸辰轻松地说道。
鹏城特区正是老人家在南海边画下的那个圈,在1980年成立特区之后,它的名字这几年在各种媒体上频繁出现,“特区速度”这样的词也已经进入了许多政府工作报告的文本之中。不过,直到目前为止,大多数人对于特区的前景还是持观望的态度,因为这毕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新生事物。在1983年的中国,没人能够想象得到20年后特区会变成什么样的一个所在。
对于去鹏城特区发展的前途,别人不敢打包票,冯啸辰却是敢的。他知道,目前特区几乎还是一张白纸,除了国家安排过去的干部,真正敢于抛下一切去闯特区的人还是很少的。也正因为此,第一批闯特区的人将会收获后来者所无法得到的机会。韩江月是一个能干的人,身上有技术,而且有一股闯劲,像她这样一个人如果到特区去,前途是不可限量的。
最重要的是,特区需要的是不拘一格的创新精神,需要实干家,这恰恰与韩江月的追求是一致的,她在那里一定能够找到她所期望的火热的生活。
当然,还有一点是冯啸辰不会说出来的,那就是特区的年轻人很多,韩江月在那里应当能够找到自己中意的另一半。冯啸辰能够感受得到韩江月对他的那一丝情愫,但他已经有了杜晓迪,自然无法接受另一份感情。如果韩江月能够有一个满意的归宿,他也就能够少一些负疚感了。